太后寿辰过后,宫中的节庆活动告一段落,宫人们恢复了往日的工作和秩序。近日来,在太皇太后的主持和监管下,朝廷局势平稳,君臣和谐相处,天下黎民投入春耕劳作之中,一派繁荣昌盛、国泰民安的景象。太后稍稍宽心,不必再日日为了皇帝和前朝之事提心吊胆,一门心思都投入到了三公主的嫁妆和婚礼的筹备中。
虽然还未昭告天下,但太后早已经选定了阳武侯薛禄之子薛桓为驸马,这是宫中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薛家乃是武将世家,满门忠烈。薛禄追随成祖皇帝,在靖难之变中战功卓著,骁勇善战。宣德年间,汉王谋反,宣宗御驾亲征,薛禄一举平叛乱军,立下不世之功。为表对薛家的认可,成祖皇帝薛禄为阳武侯,后加封太子太保,赐丹书铁券,以表朝廷对功臣的表彰和爱护之心。薛家虽然虽然立下不世之功,但薛禄将军为人谦卑,治家严谨,注重子女的教育和学业,得到朝廷上下的一片好评,是公认的忠孝仁义之家。薛禄老将军已经过世,如今薛老太太主理这门亲事。薛老太太极为看重这门亲事,年后主动将薛桓的生辰八字送入宫中。太后一连请了多人卜卦问吉,众人皆说公主与薛桓八字相合,日后定能夫妻和顺,幸福美满。
这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吹来阵阵春风,风中夹带着暖意和万物复苏的生机。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太后靠窗而坐,欢喜地看着面前木桌上摆放的两张细长红纸。那两张红纸上所写的,正是常德公主和薛桓二人的生辰八字,旁边写有一列小字批注:天作之合,上上大吉。太后甚为欢喜,左手捏着一张,右手拿起一张,将两张合并在一起,直看得心情愉悦,眉开眼笑,嘴里不断地念叨着:“甚好甚好。”
她已经看了半晌,一双眼睛放光地盯着两张红纸,无心顾及其他事情。三公主看到这副样子,觉得好笑有趣,调皮地说:“母后若是再看下去,这两张纸都要被母后看穿了。”太后只是笑,目光依旧定格在那行小字上,又看了片刻,才将目光转移到公主的脸上。太后的眉眼已经完全舒展,嘴角向上扬起,挂着一抹慈爱的笑容,满心欢喜地说:“你不懂,为人父母者最开心的,便是儿女长大成人、生活幸福。如今,看你得了门好亲事,哀家打心里高兴。阳武侯忠心耿耿,战功赫赫,他的儿子定也是个忠孝仁义的好孩子。”
母女二人正在说话,内官进来奏报,顺德长公主进宫拜见太后,已在殿外候着。太后心中纳闷,眼下并非年节,又非传召,顺德长公主为何入宫觐见。细问之下才知,原来是静慈法师病了。自打入冬之后,太皇太后的身体总是不大好,三灾两痛不断,一直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料理朝政。静慈法师一直侍奉左右,无微不至,悉心照料。入春之后,天气回暖,太皇太后的身体逐渐好起来,而一直操劳的静慈法师终究是坚持不住,大病一场,已有两三日不曾见人修行了。消息传出宫去,顺德长公主心中焦急,担心生母的病情,便向太皇太后请旨入宫探望。
自公主出嫁以来,除非年关节庆的例行问安拜见,她甚少与宫中走动来往。如今主动申请入宫,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可见公主的一片赤诚孝顺之心。太后赶忙将公主召入殿中,热情地招她来身边说话聊天。我预备了一杯清茶,奉给顺德长公主。只远远地看她第一眼,我已是大吃一惊。若非知道来人身份,否则断断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如同枯枝一般苟延残喘的女人便是天下人皆知的顺德长公主。
她穿着一身白底蓝花袄裙,袖口裙边点缀着蓝色的藤蔓花朵,虽非富贵显赫,但是清秀典雅,别具韵味。她举手投足之间,温柔恬静,轻声细语,一看便知是个温文尔雅的娴静女子。顺德公主是先帝的长女,正统二年成婚,下嫁石璟,如今已成婚两年有余,还未诞育子嗣。顺德公主生得与静慈法师相似,虽无小女子的娇弱之态,端庄大方,恰如太皇太后所赞,一副家宅安宁、国泰民安的富贵之相。一对弯弯的眉毛如同柳叶一般纤细修长,一双眼睛如同一泓秋水,美目流转,但总流露出夹带着一股淡淡的莫名哀伤。她伸出手来接茶,只见手腕羸弱纤细,显得宽大的袖管更加空空荡荡。她身形瘦削,双面凹陷,走起路来仿佛弱柳扶风,一阵风便能吹倒。在她身上,大明公主那种富贵迷人的风貌已几乎磨灭殆尽,只透露出一股疲倦劳累之感。细细看下来,她穿戴整齐,服饰光鲜亮丽,头顶珠翠,双手缠金,却双目无神,精神萎靡,如同一根漂泊无依的水草,随波逐流,已全然不见大明公主的尊贵与风采。
太后虽然不是生身母亲,但总归是母仪天下,需得照拂后宫所有人的子女。她看到顺德长公主如今的模样,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大明的长公主一步步枯萎凋零,关心地询问生活。公主只说一切都好,生活也好,驸马也好,其他的倒是也不肯多说一句。太后不便再多说,只能苦口婆心地劝导着她,说些体恤夫君、管理家宅、早日诞育子嗣之类的话,顺德公主只是连连应声答应。我看得出,太后真心地希望顺德长公主能够生活的平安顺意。二人聊了几句,到底不是亲生母女,再也无话可说,公主起身告退,前往仁寿宫探病去了。
公主走后,太后突然对那两张红纸没了兴趣,悻悻地扔在一旁,心烦地说:“看来这纳吉卜卦,并不可全信。当初顺德公主备婚时,也曾说夫妻和顺,恩爱美满这类的话,看来都是诓人的把戏。这帮算卦的,各个都是人精一般,只知道说些好听的哄着哀家开心。来日,公主若是有半分差池,哀家非得剥了他们的皮。”众人皆沉默不语,仍是在为顺德长公主的憔悴模样惋惜。我虽然未见过公主出嫁前的风采,但今日一见,也知公主生活并不顺利。即便是我这毫无干系的陌生人,见到顺德长公主如今这副可怜模样,都难免内心涌上一阵酸楚。顺德长公主来到后,太后反而愈加担心常德公主的婚事,拉着公主的手坐在身边,千叮咛万嘱咐,担忧地说:“你自小是蜜里生、糖里泡大的,无论有什么事情,都有先帝和哀家帮你。可是今后,你出宫嫁人,哀家却不能再护你周全。”公主反握住替太后的双手,面露微笑,目光坚定,温顺地应下太后的嘱托,笑着宽慰太后。
玉竹姑姑适时递上两盏枇杷露,宽慰太后说:“太后不必过于担心。咱们三公主虽然是宫里养大的,但是自小乖巧懂事,惹人喜爱。而且,最难得是咱们公主心中颇有主意,自小便是这样,吃得穿得事事都要自已做主。日后,公主必然不会让人平白欺负了去 。”公主听闻此言,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偷笑,点头说:“正是正是,玉竹姑姑看着儿臣长大,自然最了解儿臣的脾气秉性。儿臣即便嫁做人妇,也是大明朝尊贵的嫡长公主,绝不会平白无故地受人欺负。想来,顺德长公主性格内敛,一向逆来顺受,再加上性格软弱,并非是个能当家理事的能手。那石璟将军是武将,常年忙于现场军营之中,平日懒得理会内宅之中女人们的事情。儿臣听说,她在内宅之中受了不少委屈,空有一个嫡妻正室的名分,竟然被几个妾室欺负。母后统领后宫多年,儿臣跟着母后学了不少的本事,有信心将内宅管理得妥妥当当。何况,母后为儿臣着意填了许多的嫁妆,那薛家定是不敢轻怠。
太后饮了几口枇杷露,滋润心肺,若有所思地说:“石家的事情,哀家也有所耳闻。顺德公主她性格内敛,不懂得迎合讨好夫君,石璟嫌她枯燥无趣,因而不得宠爱。但是,石璟到底没有苛待她,内宅之中以她为尊,应该有的礼数待遇一应周全,管家权也交给了她这个正妻。如此一来,宫中也挑不出他什么错处,旁人也只会说,是公主自已忧思过虑,伤了身体。仔细想来,她与她那生母的性格相似,就连婚姻嫁娶也是同命相连。她们母女二人,空得了个正室的名声,却得不到夫君的真心,最终只落得个孤苦伶仃、任人宰割的下场。”说到此处,或许是因为三公主的婚事,太后即便身为前朝后位争夺战的胜利者,依旧难免叹息感伤。
殿中的气氛有些沉重凝结,安静极了,不知太后和公主是在为日后的生活担心,还是在为静慈法师和顺德长公主的遭遇而感到哀伤担忧。突然,一个小内官慌里慌张地冲进来,神色慌乱,言语无状,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模样。他还未来得及站定,口喘粗气,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着急地说:“太后、公主,大事不好了,绣房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