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草丛生的院子散发着阵阵臭味,里面有五个迹类疯迷的女人,她们浑然不觉周围糟糕的环境,怡然自得。正中间的空地上,三个女人围成一个圆圈,她们灰白的头发凌乱不堪,如同鸟巢一样乱糟糟地顶在头顶。她们围成一个圈,衣衫不整,袒胸露背,手舞足蹈,手中挥舞着衣衫或捡来的不知名的脏东西,口中发出阵阵幽长诡异的笑声。其中一人穿着轻薄的夏季薄纱素衣,那衣服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另一个敞开衣衫,露出里面脏兮兮、皱巴巴的肚兜,还有一个赤裸着上身,暴露出两只干瘪枯萎的乳房,随着动作在空气中摇晃。她们三人搔首弄姿,刻意地卖弄着她们已经年老衰退的身体。身后的房门处,站着一个女人,捻起手指,不停地摆出戏曲的造型,口中咿咿呀呀地哼唱着戏文。最近的水缸处,一个女人趴在缸沿上,撅着屁股,正对着缸中的水打扮自已,她从旁边的墙上抠下一些墙灰,掺着地上的泥土,扑在脸上,洋洋得意地看着面前的水镜。她们每个人的口中都念叨着什么,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听,隐隐约约听到“恭迎皇上”此类的话。我看了看四周的环境,门口的石雕都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站在那里。我不禁摇了摇头,这样荒凉的地方皇帝怎么可能会踏足,真是痴心妄想。
我伸过去,想要再看一眼,忽然对上了一双眼睛。我们二人都吓得愣在原地,一瞬间世界都安静了,只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她率先反应过来,向后退了两步,忽然朝门扑了过来,正是那个趴在水缸前梳妆打扮的女人。一双干枯狰狞的手从门缝中伸出来,皮肤皱皱巴巴的,指甲尖细狭长,缝隙中充满了泥泞和污秽。她像一只饿狼一样扑了过来,手指拼命地从门缝中伸出来,胡乱地抓着,弄得门和锁咣咣作响,发出剧烈的声响。这声响把其他几人都吸引了过来,一窝蜂地冲到门前,用力地冲撞着门,每个人都争先恐后的向缝隙外窥探,越来越多干巴巴的手指从缝隙中挤出来。我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去,一个趔趄坐在地上,手中的东西落在了地上。面前的那扇门被弄得吱呀作响,里面的人用力的拍着门,越来越多的枯瘦肮脏的手指从门缝中钻出来,好像一根根狰狞可怕的枯树枝。那些女人不住地拍着门,用尖细的声音嘶嘶力竭地喊:“皇上!皇上!”见许久不开门,那些叫声逐渐变得哀怨暴躁,不住地咒骂:“贵妃!你这个贱妇!等我出去,必要把你千刀万剐!”
我被吓傻在原地,身体僵硬,半晌才缓过来。我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捡起地上的东西,一溜烟地跑出去,低着头,脚下似乎是踩了哪吒的风火轮一般,向着坤宁宫一路狂奔而去,一头撞在人身上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
“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像是撞了鬼一般。若是被姑姑看见了,定要骂你。”红芍伸手替我将凌乱的头发整理好,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顺手接过我手中的东西。我这才缓过神来,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一样,顺着墙根蹲下,手轻轻地拍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简直是如死里逃生一般。
我缓了许久,才稍稍平复,战战兢兢地用发抖的声音跟红苕讲了我的所见所闻。我说话颠三倒四,云山雾罩,她只模模糊糊地听了个大概,知道我去了一个可怕的地方,见到了一群疯狂的女人。她挠了挠头,疑惑地凝视着我,好奇地问:“你是不是在说梦话。怎么会有你说的那种荒凉僻静的地方,还关着什么疯女人。你看这紫禁城中处处荣华富贵,处处尊贵体面,哪里会有你说的那种地方和那种人。”见她不相信,我拉着她一起往外走,带她亲自去看一看那群疯女人。我转了几个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巷道口,却怎么也找不回那个地方。见我找不到那个地方,红苕更是笃定地认为是我头脑不清醒。她用手掌触摸我的额头,见我并不发烧,疑惑地说:“你怎么了?莫不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邪祟上身了?你快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新衣服,把那邪祟赶出去。“
我同她解释不清楚,摆摆手表示我没事,便拿着太后旧衣复命交差去了。我进到库房的时候,玉竹姑姑正在检查宫人们预备下的年节器物,见我进来了,交代了几句就走到了我身边,伸手翻看着我拿回来的旧衣。“衣服拿回来了,做衣服的人可还尽心?”说完,她瞟了我一眼,我明白了她语中所指的人其实是丁香。我点点头,满怀感激地看着姑姑,应声回答道:“见到了,当差认真,已将衣服缝补好了。”她点点头,伸手拿起衣服,仔细查看,看着看着眉头微蹙,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质问:“怎么沾了土?”其实,我已经将那衣服掸了好些功夫,只是细枝末节之处仍是被玉竹姑姑鹰一般的眼睛敏锐地捕获。我低着头,交代了自已迷路和所见所闻。玉竹姑姑听了,没说什么,神态自若,将那几件衣服叠好,吩咐我将衣服送去浣衣局洗干净,然后径直离开,去忙其他事情。
入夜,我疲惫极了,倒在床上便昏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之中,我又站在了那扇门前,门缝中伸出一只枯黄干瘦的手,纤细得如同一根枯树枝,迅速伸到我面前,钳住我的脖子。我奋力地挣扎着,用双手死命地推那只干瘦细长的手。那只手的力气极大,死死地锁住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我急的满头大汗,感觉自已快要窒息,这时听到一声阴森恐怖的女人笑声,笑得疯颠张狂,边笑边说;“我抓到了你了。”随后,这手带着我一同缩回去,我看到那胳膊相连的是一张阴森恐怖的女人脸。她的脸上皱皱巴巴,沟壑纵横,双目空空,没有眼珠,一张血盆大口。她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将我送到嘴里。我害怕极了,想要叫喊,却发现口舌干燥,喉咙嘶哑,喊不出来。
“贞儿,醒醒。”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将我推醒,轻声地唤我,迷迷糊糊之间,我仿佛看到了娘亲,她伸出手一把将我拦下,拥入温暖的怀抱之中。我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眨巴了几下,娘亲的面庞逐渐变成了玉竹姑姑。她见我醒了,递给我一杯茶,淡淡地说:“喝吧,润润喉咙。”那杯早已经冷掉的茶水如同琼浆玉液一般,从口鼻处缓慢地流下,缓解我体内的燥热和煎熬。我这才发现,在寒冷的冬日,自已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薄薄的寝衣湿乎乎地黏在身上。我翻出一件新的更换好,她已经躺下了,我吹熄了蜡烛,重新躺好,却怎么也不敢入睡,每每闭上眼睛,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只苦手和狰狞的脸。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打在墙上,以往温柔如水的静谧月光,如今看起来也透露出几分阴冷气氛。
黑夜之中,我听到玉竹姑姑浅浅的一声叹息声,轻声唤我重新将蜡烛点上。我们二人对坐蜡烛两侧,坐定看了我半晌,才缓缓开口对我说:“原本不想同你讲,小孩子知道太多了没有好处。可你自已胡思乱想,噩梦缠身。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省得你再想下去,反而平白无故惹了自已一身病。”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和少见的怜悯,我知道她是一个最不喜搬弄口舌的人,小声地说:“姑姑菩萨心肠,贞儿必不敢传扬出去。”我站起身,倒了一杯水,递到她的手中,她喝了一口,又思量了片刻,缓缓为我讲述庭院中那些女人的故事。
“那些女人,都是被先帝废弃的女人。先帝在世的时候,便将她们厌弃,锁在一处遥远无人的院子里,任由她们自生自灭罢了。进了那院子,没了往日的尊容,温饱都问题,即便是死了也无人过问。侥幸不死的,也都疯了傻了。”她顿了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你今日见到的,是最后活着的五个人了。可怜她们被先帝厌弃多年,如今仍是痴心妄想。”
“先帝?”我疑惑不解,追问姑姑:“先帝的妃嫔,除了太后、静慈法师和吴贤妃,不是都追随先帝而去了吗?怎么还会有人苟活在世间,还如此狼狈疯癫?”听了我的话,姑姑轻蔑地笑了,不屑地说:“她们是被厌弃的人,并非是妃嫔,哪里配去地下伺候先帝。你看她们,一个个故作姿态,无非是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已有副好面孔、好皮囊,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也只能卖弄自已的身体了。”我点点头,听了姑姑说的话,心里没有那么怕了,反倒生出一丝怜悯和同情。我想,她们曾经也是如花似玉的人,如今却形容枯槁,疯疯癫癫,在紫禁城中受人冷待,便连最下等的粗使宫人还不如。
“你看到的那位戏子,是当年宫廷梨园的当红花旦。先帝酷爱戏文,有时兴致当头,上妆亮相,与她来上一段。日子久了,她便不安分,趁着唱戏的功夫,爬上了龙床。可惜终究是痴心妄想,先帝不过是一时稀罕,没两日便将她厌弃。可笑她日日高歌,却依旧唤不回先帝的心,曲终人散,只有她一人仍沉迷其中。”说罢,姑姑用一种饶有深意的目光凝视着我,警告我莫要痴心妄想。
我看了看姑姑的脸色,壮着胆子继续开口问:“姑姑……我今天听到她们口中喊贵妃,那是不是……”我不敢再说下去,但先帝的贵妃娘娘只有一位,姑姑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敏锐,瞪了我一眼,我瞬间慌乱,刚要解释,她冷冷地开口说:“那些女人自以为是因为旁人挡了自已的荣华富贵,总也不肯认自已的错处和无能。人总是这样的,贪图富贵不肯认命。即便是没有太后,这些人也休想翻身。本就是笼中之鸟、池中之物,先帝的玩物罢了,竟然还不知死活地怪罪到旁人头上。”
我搀扶姑姑上了床,熄灭了烛火,脑海中总是不自觉地回想起那双干瘦的手和姑姑的话,心中涌上一丝悲凉。她们也曾是如花似玉的姑娘,却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受尽了紫禁城的心酸苦楚,便是连猫狗都不如。我扭过头去,朦胧的月色中,玉竹姑姑的胸膛上下起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已经睡熟了。知道了事情真相,我没有那么多的害怕,但是闭上眼睛总是不自觉浮现出那只枯手和狰狞哀怨的面庞,一夜不得安枕。幸好,过了几日,我便在新岁的忙碌和喜悦之中遗忘了这些恐怖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