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暗门背后,竟然大有玄机,别有洞天。我睁开双眼,一个空旷干净的庭院映入眼帘。我走入院中,阳光洒在我的身上,瞬间清扫了之前的灰尘和阴暗。
这个院子不大,一面是我们方才穿过那堵有暗门的墙,另外三面皆是低矮的房屋,与宫女太监们住处相近,院落上空罩了几层黑色的沙制罩网,在庞大的紫禁城中并不惹人注意。院中倒是整洁明亮,与先前阴暗陈旧的遮蔽物大相径庭。院子中晾晒着五光十色的布料和绣线,缤纷绚丽,使人如同置身于五色彩霞之中,站在木架前的宫女,便是创造这番美景的九天仙女。如今,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新岁的忙碌和喜悦氛围中,而这里一切如旧,仿佛是一片世外桃源。院中的宫女们见来人,皆张望远眺,见是尚宫方才安心。
姑姑笑着解释说:“这里的差事最为重要,不能有半点差池。因为差事特殊,为了避免打扰,这些人都封闭在这院子中,一日三餐送进来,吃住都在这里,等差事结束了方可离开。”见到姑姑来了,众人纷纷行礼,随后又投入到手中的活计。我留意到,这些宫女手中整理的丝线包括贵重的金丝银线和孔雀羽线,布料更是不乏棉布、蚕丝、丝绸此类的华贵之物。以小见大,这些人所领的差事并不简单,定是专门为某位大人物缝制的重要衣裳。我四下看着,这小小的院子果然是五脏俱全。专门设计图样的宫人,正站在颜料旁,拿着画笔,在宣纸上勾勒出衣服的样式和花纹。接下来,整理绣线的宫人,拿着一根根丝线,认真地与纸稿比较颜色。理好的绣线送到下一位宫女手中,梳理整齐后,将搭配好的各色绣线和布料搁置在一旁的托盘上,交到绣娘手中。每个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众人合作,如同一台机器上的诸多关节,有条不紊地运转。
走进房中,十几人共同围着一件红色的吉服,有的负责袖口,有的剪裁领口,有的专心攻克裙摆上的花纹,一丝一线都凝结了数十人的辛苦和付出。我一眼便认出,这是为常德公主大婚所预备的礼服。那红色很是好看,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明亮夺目,连周围宫女们的面色也在映衬之下显得红润。丝绸光滑,涌动着水波一般的光泽,波光粼粼,在夺目张扬的红色之中注入了一丝柔美。吉服上,一只金色的凤凰扬起头颅,张开金光灿灿的翅膀,栩栩如生,仿佛要从衣服上凌空而起,直入云霄。衣服四周围着一群忙碌的宫女,其中裙摆处的一个瘦小宫女,便是丁香。“丁香!”我欢喜地叫了一声,她听到声音,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看到我的瞬间流露出错愕而又欣喜的表情。自那日与玉竹姑姑提及后,丁香音信全无,我曾经偷偷溜到雨花阁,寻了两次也未找到她的身影。如今,在尚服局这处隐蔽的院落中得以重逢,简直是从天而降的惊喜。她欢喜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冲到我的身边,目光闪烁,嘴角的笑容逐渐上扬。我试探性地望向姑姑,她笑着对我点头,算是默许了我们。我对姑姑行礼感谢,赶忙拉起丁香的手,二人走到院子中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聊天叙旧。
我们二人对视,一时间竟无语凝噎。丁香望着我,眼神由欣喜逐渐转为激动,竟红了眼眶,用力握着我的手 ,微微发抖。我赶忙回握住她的手,轻柔地安慰她:“好姐姐,没事了,如今都过去了,看你今日已同过往大不相同了。”丁香穿着代表一身米白色的尚服局宫服,虽不及坤宁宫中的精致,但样式别致,更显她身量纤纤,气质脱俗。她面色红润,眼睛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光芒。经历此番折磨,她已经褪去了孩童的稚嫩,显露出一些少女的初熟。她情绪有些激动,点点头,稍稍平复了一下内心波动的情绪,对我说:“这里正在准备常德公主的嫁衣,是机密要紧的差事。姑姑将我安排在这与世隔绝的尚服局中,旁人很难查到我的踪迹。这份差事虽然不富贵,但是好在平安。姑姑说,等到公主出嫁,便将我作为陪嫁侍女,跟随公主出宫,再也不用为宫里的人和事提心吊胆了。”我闻言,大喜过望,更是对玉竹姑姑心生感激。我激动地不住点头,喉咙却像是被黏上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在茫茫深宫之中,得到亲密姐妹的好消息,没有比这更为激动的事情了。虽然我还不能全然明白丁香所经历的事情,但我很开心地知道,如今她终于逃出魔掌,过上了平安顺遂的生活。
我的娘亲曾是一位官家绣娘,但我并未得见她往日的工作和风姿。在我的记忆中,娘的手中总是有着做不完的活计,只有这样才能够少招惹祖母的抱怨和不满。因为娘的缘故,我对绣娘这一职业有着一种莫名的好感和亲近感。我退后两步,打量着丁香,从中依稀窥探到母亲年轻时的风貌。我们二人相视一笑,她也已经抛弃了对于体外尊贵差事的执念,只求平安出宫。“好姐姐,我真是为你高兴。如今你在这小院中,只管做好你的差事。在紫禁城之中,我们每一日都过得谨慎当心,出宫去反而自在。我有幸见过常德公主几面,她是个温和善良的人,做她的陪嫁侍女必不会受到苛待。等来日,她定会为你做万全打算。”她点点头,思量了片刻,拉着我的手说:“好妹妹,这一切都多谢你。只是我如今在这密不透风的院子里,日后又将随公主出嫁,便只留下妹妹一个人,让我内心惴惴不安,日夜为妹妹担心。”我赶忙宽慰她,称我在坤宁宫中一切都好,太后慈爱,姑姑庇护,各位宫人也都是和气好相与的,让她不必为太过担心。她听后点点头,眉头阴云消散,仍是不放心地细细嘱托。
“贞儿妹妹,今日一面或许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重逢也可能是永别,我这儿有几句话,你必得谨记在心,不可忘记。第一,千万不要招惹太监,他们是六根不全之人,心里深沉,诡计手段颇多,阴险狠辣,切不可招惹。”我知道,她定是饱受那宦官王振的苦楚,有感而发,也深知宫中略有头脸的太监大多是些鼠辈,点头应下。她见我应下了第一条,放心了多半,又继续说:“第二,这宫中湮没无闻才是明哲保身的上策,切莫做出头之人,行出头之事。越是默默无闻,反倒能享太平。第三,宫中切忌单打独斗,你必得再多寻几个帮手,来日在宫中也好有个照应。”我知道,这些话都是丁香的肺腑之言,也是在宫中多年的有感而发,一一点头应下。
姑姑走出了房间,招了招手,示意我时辰到了,必须要离开。见我要走,丁香稍稍平复的心情再次激动澎湃起来,一把拉住我的手,用力地攥住,口中反复念叨着刚刚说的话。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就此做最后的分别。我跟着姑姑向外走去,边走边回头看她。她见我回头,踮起脚尖,伸直了双臂,用力地大幅度挥舞着双手。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也用力冲她挥手,直到那扇门将我们二人阻挡。姑姑将暗门隐蔽好,一转身便见到我双膝跪地行大礼,她大吃一惊,摆手说:“姑娘这是做什么,快别这样。”我坚持将全套的礼节行完,泪眼汪汪地望着姑姑,虔诚地说:“烦请姑姑照应丁香。”她点点头,弯下身扶着我的手臂将我搀起来,轻声地说:“姑娘大可不必这样。玉竹姑姑早已经交代托付了,我定当尽心尽力地照拂。”我谢过姑姑,取了旧衣,怕人通过我红彤彤的眼眶看出端倪,一路低着头走了出去。
走回坤宁宫的路上,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激动、欣喜、悲伤和孤独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海浪,一次次冲击着我的心灵。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担心被他人察觉,特意选了一条偏远僻静的路,想通过多费些脚力梳理思绪。我只顾着低头走路,脑海中充斥了许多杂乱无章的思绪,试图从中整理出一个头绪,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僻静荒凉的院落。
这院子破败不堪,看起来像是荒废多年,无人问津。红墙斑驳,地面的砖缝中已经长出及膝的杂草,枯黄无光,横七竖八地放肆生长。杂草丛中,隐约有一条狭窄的稀疏地带,杂草有气无力地伏倒在地,约一人宽,歪歪斜斜地通向一扇斑驳破旧的门。那扇门已经发白,门廊的瓦片已经被拱出的草木松动,自高处跌下,摔得粉身碎骨,可怜地躺在地上。那门上栓着一把大铜锁,硕大粗壮的锁链,沉甸甸地坠在门上,在风中发出叮当响声。我有些害怕,匆忙想要离开,刚刚转过身便隐约听到几声零碎的女人声音。这里还有人居住?我壮着胆子,转身回去,踮起脚,蹑手蹑脚地顺着那条隐蔽的通道,一步步走到门前。越靠近门扉,女人的声音越加清晰,是女人的笑声。虽然是笑声,但是那声音极其诡异,声音尖细,透露着一丝肆无忌惮的疯癫,听得我头皮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轻轻贴到门上,两扇破旧的门扉中有一个缝隙。我蹲下身子,透过门扉的缝隙,向内看去,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傻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