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沦陷时,颖王府和安国公府都被乱兵焚毁。因着屠奚各宠妃的缘故,国公府后的杏园保存完好。
西京克复后,景元向圣上要了这个有三进小院带一个水榭的杏园,令妍回京后,就住在这里。
不久之后,东都光复,太子率七万大军回京,昆莫悉鹿领三千飞骑随行。圣上命西京官民出京郊二十里相迎。
西京百姓听闻攻破东都后,图骑人在城内大掠十日。
王师一些将领放话出去,说河北是敌占区,也纵兵劫掠。
害怕同样的厄运降落在他们头上,曾经热切盼望王师和图骑人的百姓纷纷躲避,跑得慢、被强行押来“喜迎”王师和图骑飞骑的人众,满脸惊恐,毫无喜气可言。
景元哥哥回京了。令妍本想将崇礼之死和王贵妃有夺嫡之意告知他。
可景元得知他派人押回的犒赏图骑飞骑的钱粮布帛,一部分被圣上挪作同安公主嫁妆,剩下一部分用于庆贺圣上五十岁万岁千秋节,图骑人在东都依旧大掠十日后,气得大病一场。
她怎能再用这些糟事惹他烦心?日后有合适的时机再告知他吧!
“景元哥哥,今日好点了吗?”
景元虚弱笑笑,“让妹妹忧心了,好多了。”
令妍发现景元手指枯瘦,脸上的和煦温暖和精明强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能为力之后的心灰意懒。
“景元哥哥,你看看这杏园。”
令妍绕到景元身前,“秋冬肃杀,杏林光秃萧索。此时更需看护林子的人打起十二分精神侍弄,虽不免寒心受苦,但想想斗柄东指、大地春来时,满园的红红白白,翠柳鸣莺。
然后,小小的青果东一个西一颗,藏在叶底的,探出头来的,好不可爱。
天气渐热时,杏子由绿转黄,馋嘴的小孩衣兜里装得满满,笑闹着在园中追逐……护林之人的苦辛岂不值得?”
令妍抬过一个轻小藤凳,坐在景元面前,“大厦将倾之际,更需栋梁拄其间。景元哥哥少年英雄,奋进可有,不可自伤。”
景元舒了一口气,拉近令妍,抵膝而坐,“多谢妹妹开解,我心中好受多了。不过是看到江南凋敝,四海困穷,朝中还在奢华竞逐,不免有些灰心。
可我是皇室宗亲,太祖子孙,怎可遇些难关便撂挑子。妹妹这一席话,真如醍醐灌顶。”
景元看着自小温婉聪慧、解语花般的妍儿,不禁情动,他抬手抚上令妍脸颊。
令妍不太自在,娇羞避开,“景元哥哥,去看看小时候一起种下的那棵树吧!”
景元知她害羞,从善如流,跟着令妍跑到水榭西南。
可他二人手植的那棵杏树早已枯腐。所有的美好,都逝如流水,景元多少有些颓丧,但不想让令妍看出来。
令妍还是察觉到了他的低落,“景元哥哥,午后我将它画下好不好?”她和景元哥哥之间就只剩回忆了。
“嗯。”景元执起她的手,将她送回房中。
晚间,圣上命太子在紫宸殿举行大宴,招待复国有功的异族功臣。
景元万分不想去,可推拒不得,便让令妍以侍从身份陪他进宫。
细喏离和悉鹿赫赫坐在尊位,多日不见的达彦,坐在他们下首。
王师中的有功之臣志得意满,图骑人趾高气扬,景元眼里见不得,自顾低头喝闷酒。
太子想让悉鹿率军协同王师一鼓作气杀往盛州东胡人老巢,但图骑人抢了堆山填海多的战利品,着急送回汗国。何况明年南下,还能大捞一笔,便以兵马疲惫为由,拒绝了,说等明年春季再来助大隆平叛。
景元身侧一个官员暗暗嘀咕:“哼!春季草枯,战马羸弱,你们那时出兵,是助战,还是打草谷?”
可惜宴上觥筹交错,无人听得到他言语。
一个红脸膛大汉问道:“特勤明年南下,打算带多少飞骑助战?”
悉鹿显然与此人相熟,哈哈一笑,“我们出多少兵,全看你们的诚意有多足。”
言罢,红脸大汉跟着笑起来。
达彦看向景元和他身侧的令妍,神色尴尬。
太子起身祝酒,“特勤,今晚设宴,一则酬功,二则为诸位勇士饯行,三则想与汗国商定明年出兵时间和路线,我们协调一致,直捣东胡老巢。”
出兵时间和路线本不该拿在晚宴上说,太子无非是想探听图骑汗国口风。
悉鹿正要应答,细喏离用眼神制止了他,模棱两可道:“出兵之事,我们得听从可汗安排。太子殿下作战英勇,身先士卒,我敬你。”
一个哈哈就打过去了。
悉鹿饮罢,金杯没有放稳,晃了几晃,滚落在地。
一个内侍正要去捡时,被悉鹿制止了,“你去捡!”他指着达彦。
全场顿时寂静。
朝中大臣哪个没被图骑人刁难过,见他兄弟相争,不去劝解,乐得看热闹。
“大哥若是喝多了,握不住酒杯,不如早点睡去,省得酒后失仪。”达彦坐身不动,淡淡道。
“我是有点喝多了,”他提着一个酒壶走到达彦身后,“这壶酒便犒赏了弟弟吧!”
说罢,将一壶酒倾在达彦头上。
令妍别过脸去。
景元兀地站起。
细喏离大喝道:“悉鹿!”
达彦不知何时起身,一个过肩,将悉鹿摔在地上,“大哥都站不稳了,”他冷声道,“叔父,不如命人扶他睡去,我先去换身衣服。”说罢,不卑不亢离开了。
悉鹿踉跄起身,四处找趁手的利器。
太子怕他兄弟若有死伤,有损两国邦交,下来圆场。
他踉踉跄跄摔倒在悉鹿身旁,说道:“我也有些喝多,宴会就开到这里,大家自去。”
景元示意令妍跟上,出门后问了一个内侍,“达彦特勤去哪了?”
内侍指了指不远处。
只见达彦神情落寞站在廊下,一任宫婢为他擦干身上酒渍。景元二话不说,强行将他拉入自家车中。
令妍怕他难堪,道:“我和车夫坐在外面。”反正她一身随侍衣服。
景元将她拉进来,“车里宽敞的很,不需避他。”
“悉鹿对你恨意不减,何必急着回去?留在大隆,担任个威卫将军,不强如受他折辱!”景元气结。
达彦头也不抬,盯着脚尖,“此地虽好,不是吾乡。”
景元不好再说什么,三个人一路沉默,回了杏园。
“妹妹在书房等我。”景元对令妍说。
达彦听他叫令妍妹妹,走远两步,背对二人。
令妍如遇大赦,疾走而去。
“你进去!”景元将达彦推进一间客房中,转对仆役说,“给特勤备水,伺候他洗浴。”又对达彦道:“今日受了一通鸟气,洗洗晦气,早点睡,明早再为你饯行。”
达彦躺在客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倒不是因为悉鹿的羞辱,他和悉鹿见面,没有一次是愉快的,他早习以为常了。
让他睡不着的是景元那声妹妹。
他知道他不该再肖想她,可就是怎么也忍不住。
夜这么深了,景元和肜肜还在书房中。他们在书房做什么呢?他们是少年夫妻,能做什么?自是红袖添香……
他脑中仿佛看见景元抛下手中沾满浓墨的笔,一把拉过肜肜,吻她的唇,她白皙修长的颈,吻她的……然后他们褪尽衣衫,抱在一处……
达彦觉得他疯了,嫉妒和酸涩把他逼疯了。
他像一个阴暗的伥鬼一样,被只看不见的凶兽逼到书房。
“我睡不着,想找本书来看看。”见他二人并不像他想的那般亲密,达彦可耻地松了口气,顺带丝滑地撒了个谎。
“你来的正好,妍儿正为我们小时候的一棵树作画呢。”景元调和染料,转对令妍道,“妹妹刚才不是抱怨画技生疏吗,达彦是丹青大家,可以请他指点一二。”
景元知他二人在肜肜之事上深有隔阂。令妍是他心爱的女人,达彦是他过命的兄弟,他不希望二人有龃龉。
“什么树?”达彦在桌前站定,探过身来问道。
“妍儿喜吃杏子,我从高州移植回一棵,一起种在这园中,可惜,那棵树枯死了。”
达彦看着执笔的令妍,醋浪滔天:我送过你一树杏子,景元早送过你一棵杏树。我的杏子只是一季,景元的树却是岁岁年年。
达彦恨自已没头没脑钻进书房了,闻他们这十几年的青梅酒香,还不如留在客房中,想着他们的亲密,暗自发疯呢。
景元像一个炫耀妹妹的哥哥似的,“妍儿调皮,拿了青黄的杏子,掰开,自已吃一半,装作甜滋滋的样子,哄骗我吃下另一半,实则酸涩无比。”
达彦以为杏子只是她同他的甜蜜,不曾想,她早同别人甜蜜过了。他真是个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傻子。
“尽管不好,我画完了。”令妍放下笔,躲开达彦目光,走到景元身后,倒出一杯茶,喝了。
景元诚恳道,“我不识画,但觉一棵摇曳生姿、硕果累累的树,很是好看。”他转向达彦,“你是丹青圣手,点评一二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嘴里若是说出半个不好来,休怪我翻脸无情,打你一顿。”
达彦有些愠怒地盯着桌上的画,心中醋坛早翻滚的不知南北。
“画技很好,稍稍缺了点意趣。”达彦不管景元瞪他,调匀染料,拿起画笔,在令妍画上勾涂。
令妍忍不住好奇,踱到达彦对面、景元身侧,看他画甚。
“这颗青杏长在北枝上,”他勾勒了一根树枝,画下一颗青杏,“北枝嘛,比不得南枝的杏果,早识春风。南枝的杏果见得了光,金黄甘甜,这颗青杏呢,阴藏在叶底,见不得阳光,所以内里酸涩无比。”
达彦一笔画完,笑看向令妍,“少了这颗叶底青杏,王妃戏弄谁去?岂不失了意趣。”
令妍明白他的暗指,他怎么就不明白她的心碎?他不是承诺放下了吗,为何又在她伤口上撒下一大把盐。
“特勤说的是,不得时机的果子,便不是好果子。”她转向景元,“景元哥哥,夜深了,我回去安歇了。你也早点休息。”
说罢,走出书房。
令妍一出口,达彦便后悔了,他不知自已为何莫名其妙刺她,可他就是刺了。
“美人赌气走了,你还不赶紧回房哄陪。”他沮丧道。
达彦给了他一拳,“卖弄完舒服啦?你是有什么病,说出来我给你治治。”
说出来,你我就做不得兄弟了。“我这病治不了。你快回房吧,否则美人独守空房,怨我更甚。”
景元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坐下,“祖父新逝,我是什么没人伦的东西,这时……娶新妇。我和妍儿分房别居,你有什么苦水,直倒上一夜,我听你絮叨。”
听到景元不与令妍同宿,达彦窃喜。可思及自已心思猥琐,又自厌自悲起来。
第二日,图骑人北归。朝廷举办了盛大的饯行礼。大隆专门派了五百人,将他们送往边界。
临行前,景元将几十箱大车拉在杏园门口。
“这些是我向阿兄单独为你和索卢部将士请的封赏。”他举起一只手,示意达彦让他把话说完,“东西虽不多,好歹是我的一番心意。索卢部将士跟着你在外一年多,若是让他们空手而归,以后谁肯跟随你,替你用命?”
达彦更加自我厌弃,景元对他推心置腹,爱若亲弟,他却觊觎他的妻子,简直禽兽不如。
“唉!”景元叹了口气,“你真不考虑留下吗?”
悉鹿久有置他死地之心,自已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了他,以悉鹿睚眦必报的性子,此时回草原,定是凶多吉少。
可无论如何,大隆他是一刻也待不得了。
“景元,我知你是好意,可我意已决,不用再劝了。”
他用力拍了拍景元肩膀“告诉太子,来年早点布兵北上,在边境迎接飞骑,裹挟他们直取东胡老巢,不要让他们下河东,”他笑了笑,“否则,河东百姓就倒霉了。”
他拿起一杯酒,“这一去,我此生不再踏足中原,杯酒敬你,敬我们相知一场,当做话别。”
景元和他碰杯,“说什么丧气话,只要你死不了,我大婚时,绑也要将你绑来。”
达彦心中酸涩,勉强笑道:“我祝贤伉俪白头偕老,鸾凤齐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