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是陆绮媛故意要抛弃大部队,而是这边刚好离叶依依丈夫的老家近,可以开车过去。
已经到了深冬,即便是南方,高速旁的小山丘陵起起伏伏尽是枯枝落雪,飞速地从窗外划过,像是层层雪浪。
难得的暖阳天,他们到达星洲的时候恰好是中午,阳光落在皮肤表面暖洋洋的,路面被雪压垮的枝桠正在被清理,酒店门口的石狮子头顶覆着白色,雪的表层结了一层半透明的冰壳。
又雪化的水,台阶格外滑,她走得小心翼翼,谢定澜在后面抬着双臂一副随时准备接住她的样子。
她回头要牵手,发现他的姿势,忍不住笑起来。
“看路,别看我。”
“要不你先进去,然后我再出现,吓他们一跳怎么样?”
谢定澜对她这些古灵精怪的想法一直都是配合的。
她在大厅里待了一会,然后才拿着自已这份红包去了宴客厅。
叶依依的丈夫确实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帅哥,微微有些发福,招待来宾的时候还一直牵着叶依依的手,笑得见牙不见眼。
“依依。”
“你来啦。”叶依依跟丈夫介绍,“这是我老公李想,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周媛。”
“你好。”
李想就客气地对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叶依依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说要进去看看大家见到周媛到底是什么反应,两个人坏笑地对视一眼,然后一起走进了宴客厅。
同学那一桌来的,都是当初在伦敦时经常在一起打牌、开party 的,虽然有些人发福,有些人风格从学院派变成了辣妹,但远远的,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谢定澜旁边的是他之前合伙创业的大刘,对面还坐着他们那个小留学机构里成绩最好的许琳。
陆绮媛跟许琳其实没什么私交,叶依依也是,但这几年据说许琳和叶依依入职了同一家公司,事业上也是扶摇直上,所以许琳婚礼才会邀请——为着同期留学的前缘,也为了如今同事的面子。
现场嘈杂,大家还在说话,没人注意到她们。
大刘说:“你看依依当初也爱得那么深,现在也走出来了,孩子都要生了,你就别倔了,多看看身边的人不好吗?”
说着,眼睛就瞟向了对面的许琳。
许琳的眼神也盯着他,很复杂,有期待,有凄怨。
叶依依小声地贴在她耳边说:“许琳等他够久了,现在也在沪城上班呢。”
“没见过。”
“沪城那么大,哪有那么容易遇到。”叶依依说,“大家都看得出来许琳对谢定澜痴心一片,都以为你……所以才撮合他们,你别放心上。”
“嗯。”
大刘是谢定澜的好友,可以说是患难之交,陆绮媛完全理解大刘会为谢定澜着想的心。
“诶?!”
最开始是范华先看到陆绮媛,然后是所有人都看过来,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在这样一场张灯结彩的喜宴上见鬼了,连许琳都忍不住捧着心脏。
陆绮媛一步一步走近,还没来得及走向谢定澜,就被范华和小雨最先拦住,一人一边拨着她的手臂,反复确认。
“你你你,真是周媛啊?”
“是啊。”
“不是这……”
大家的第二反应是看谢定澜,他平静地坐着,却被默认为是吓傻了。
最后是看许琳,她瞪着陆绮媛,像是视线就像要把她灼穿一个洞来。
“你当初到底干嘛去了?”大刘替自已的兄弟觉得难过,“突然之间消失,又突然之间出现,你知不知道……”
他瞥向身边的谢定澜,担忧地叹了口气。
叶依依看过他们的瞠目结舌,现下凝滞的气氛有些出乎意料。她一边内心骂自已想得太少了,一边着急化解尴尬:“你们看看,我也是在京北遇到她的,是不是都挺惊喜的……呵呵。”
许琳突然站起来,质问的语气像是再也按捺不住情绪:“你为什么还要出现?!”
“诶,琳琳,你别激动。”大刘立马站起来拉住了许琳,“别激动,是依依的婚礼,别弄得不好看。”
“你想消失就消失,想出现就出现,把别人当成你的玩具吗?”
许琳已经忍不了了似的,手臂甩出一个大弧,也要正面和陆绮媛对峙。
她的脾气确实是收敛了很多,现场这么多人吵吵嚷嚷,也有不认识的人特地停下来看这场“热闹”,可她也不恼,只是说:“我有我自已的事情。”
“你有什么自已的事情!一定要突然消失?”
许琳还要迫近,倒是小雨和其他几个姐妹离得最近,先挡住了她:“你别冲动哈。”
陆绮媛和她隔着人墙,火药味十足地对视:“这和你无关。”
“那和他有没有关系?”许琳精致的长甲朝着谢定澜的方向,视线直指陆绮媛的眼睛,“你说啊,你想过他的感受吗?”
“许琳,不要再说了。”
谢定澜打破了自已的沉默,平静地站起身来,笔挺如同一棵让人仰望的松柏,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陆绮媛的身边,将她拉到了自已身后。
在这个大礼堂的东侧,连排两张桌子间,出现了半分钟诡异的寂静。
大刘半晌才说出一个:“你们……”
“我们之间的事情不用向别人解释。”谢定澜的声音不大,却坚定,“她能愿意再回来,我已经……很感激命运对我不薄。”
“可是她就是在玩你!”许琳脱口而出,“你就不怕哪天她又突然消失吗?你觉得她真的爱你吗?她如果在乎你的话就不会……”
“许琳,请你尊重我的女朋友。”
“你!”
许琳看谢定澜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不可挽回的走火入魔的人,失望、心疼、恨意,都涌上心头,眼中有泪:“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我比她爱你更深,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
最末尾的三个字说得极轻,真的只是希望有那么轻轻的一丝感情回应。
“没有,除了她,我没对任何人动过心。”
陆绮媛心脏轻震,抿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今天是依依的婚礼,都别站着了,快坐下吧。”小雨说,“最近股市跌得厉害,各位金融大佬快给我支支招啊。”
小雨和叶依依一起将他们安抚入座,毕竟是人家的大喜之日,所有人都会给一些面子,许琳和大刘就算再看不惯陆绮媛,也要坐下来。
谢定澜旁边的空位恰好就给了陆绮媛。
她有点后悔了,自已或许不应该这么出现,差点弄得叶依依的婚礼都尴尬了。
“星洲的菜以辣著称,你要是吃不惯,待会儿我带你去吃别的。”谢定澜小声地说着,若无其事地替她倒了一杯茶。
大家开始虚聊一些新闻、股价,若有若无地瞟向他们两个,以及对面的许琳。
气氛太干了,比这个季节的京北还干,找不出一点情绪做润滑。
大刘说自已最近分手了,端着白酒杯说得意味深长:“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过去就过去了,有时候跳出来看看就觉得,更好的选择一直都在,是之前我一叶障目了。”
陆绮媛这段时间都没做指甲,长得有些长了,右手食指的甲面在山上搬东西不小心弄裂开,她是想留着回京北做建构将它保住的。
可现在,摩挲甲面时,这道裂隙越来越大了。
谢定澜平淡不过地问:“什么叫‘更好的选择’?”
见他接话,大刘立刻倒豆子:“更漂亮、更懂事、更有能力,还更……更有情意。”
“前面你说的都是身外之物,更有情意……有时候不能只看表面。”谢定澜紧紧握着她的手,“旁观者不明白内情,就不要再猜了。”
“你说你……”
“大刘,我自已的事情我自已最清楚。”谢定澜指甲点着桌面,“都不要再说了,含沙射影也不行,她忍得了,我忍不了。”
一语毕,桌上就再也没人谈“感情”,成年人都知道怎么让气氛看起来“热络”。只是连叶依依来发喜糖都是来去匆匆,逃避这一隅的凝滞。
就这么一顿食不知味的饭吃下去,陆绮媛胃都疼了。
谢定澜带着她早退了,但走之前小雨还有之前在伦敦一起玩的小姐妹都加了她微信。
“唉,见过当初谢定澜那副样子的人多少都会心疼他的,大刘他们又是他好哥们儿,你……多担待。”
“我知道了。”
“七七,走吧。”
谢定澜替她拿起了椅背上的外套,细细展开披在她肩头,将压住的长发理顺披在她肩后,沉默地牵着她离开。
她似乎听到有人小声说:“她到底给谢定澜灌了什么迷魂药啊?”
换个视角,谢定澜还真像是被她这个妖女灌了迷魂药,死不悔改的“恋爱脑”。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了,差点儿就让叶依依跟着尴尬了。”她小声地说,“还以为他们会高兴,还是我太高估自已了。”
“我高兴就行了。”
方才谢定澜喝了一点酒,在他酒量之内,但他这人喝酒就会上脸,脸和脖子都红红的,牵她的手也是粉色。
“你真不怪我?如果那个时候我对你有个交代,或许现在就不会……”
让他挨了这么些年,等待的结果还是一个bad ending。
“就算那个时候就知道原因,我也放不下。”
旋转门将他们递送到冬日晴雪艳阳天的街头,风还是很冷,可握住她的手还是暖和的,看她的眼神里也是无限缱绻。
“对我来说,就是‘朝吻你,夕死可矣’。”
明明应该是有点土还有点尬的情话,在谢定澜的嘴里说出来,她真感知到了“闻道”的虔诚。
她另一只放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来揉了揉他发烫的脸颊:“谢定澜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
他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紧接着将她扶进了车里。
车开到中途,她升起了挡板,谢定澜疑惑地扭过身来看她,只见她露出疑惑的表情:“谢定澜,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在海城时说过,在黑暗里见过的唯一一束光。
她或许理解谢定澜在谢家自小的处境,却不能理解自已何以担此大任。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伦敦,伍焘家里,对吧?”谢定澜引着她回溯时间线。
陆绮媛也想到了当初的他,在雨季里,再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带着雾的朦胧就这么出现了。
“那天我心情很不好,大哥因为公司的事情挨骂了,我在电话里也被陪绑——他们也没顾及时差,一直到伦敦的后半夜,才放我去睡。”
“你那个时候都没毕业。”
“嗯,但是我大哥还是会丢给我一些英国这边不痛不痒的小事,有时候就是帮他背个锅——他都已经习惯有人替他垫背了,但是工作的事情母亲帮不了他,就只能是我。”
在这里书面化的称呼,让她顿时觉得像是被锁进了一座阴翳的江南园林里,规矩森严如皇宫,人与人之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分寸。
在那里,或许谢定澜也曾如履薄冰。
“然后呢?”
他低头抚平她指甲的裂痕:“然后他们勒令我将那个留学机构卖掉,专心替大哥处理工作,我舍不得,但也知道保不住,心里特别烦躁,尤其是下雨了身上还弄得又潮又粘。”
“说重点。”
“看到你坐在他们客厅里回头对我笑的时候,我突然就觉得——照到太阳了。”
在一场又一场的阴雨之后,他终于照到太阳了,从眼神被点亮开始,大脑迅速活跃,暖意顺着皮肤蔓延到全身,如同一场春归大地的复苏。
谢定澜曾经一度认为,陆绮媛是他感知到的“得天独厚”。
所以她人间蒸发之后,在他疯狂寻找冷却之后,脑子里冒出的念头居然是自责——不断地内耗着回想自已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剥夺。
他最低迷的那段时间,砸了很多钱做慈善,就像个突然“大彻大悟”的罪犯,想用这种方式获得救赎与原谅。
他对那段分离绝口不提,只是告诉她:“英国曾经是日不落帝国,对我而言,这个名称似乎更有另一层意思。”
無錯書吧她笑着捏了捏谢定澜的下巴,小声说:“生日快乐,祝你每天都快乐。”
太平淡的祝福了,却是她对谢定澜唯一的期待。
“我以为你忘了。”
“怎么可能。”她拍拍自已的包,“礼物从京北一直装到这里,我都怕丢了。”
“是什么?”
她打开包袋,将自已好不容易从她哥手下抢到的RM88递给谢定澜。
表盘里有一个大大的笑脸,这才是陆绮媛送这支手表最想让他看到的,任何时候都要开心就行了。
她问:“你今年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希望明年还能和你一起过生日。”
甚至不敢展望太久的以后,他的愿望暂时许到明年。
“真贪心。”
她嘴上这么说着,把手表取出来戴在他的手腕上。
谢定澜沉稳的气质和这支白色的表有些格格不入,偶尔她觉得这只表有点像小时候戴着玩的塑料表配色。
但如果能像个小孩那样开心,那也不辜负她对谢定澜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