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年的暑假,是青芒在小学度过的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假期。那一年,她十三岁,五年级刚毕业。像每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一样,她对自已的未来懵懵懂懂,却充满无限期待。那个假期她听到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冷寒——她即将升入的初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青芒的小舅舅是她要去读书的中学的一名老师,他和冷寒是高中同学,俩人的关系铁得跟亲兄弟一样。拜他所赐,青芒的两只耳朵里一个假期都是关于冷寒的林林总总,这让她的耳朵几度想要罢工。而最如雷贯耳的就是冷寒是某知名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作为1982年普普通通的北方小镇里一所普普通通的小镇中学,百年一遇的正宗高材生绝不异于梧桐树上金凤凰。据说冷寒酷爱读书,搬来小镇时托运过来的书有七八巨箱,小舅舅和几位同事帮忙整理了差不多一天一夜才算初步归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学识渊博,青芒感觉自已仅会的这些词并不足以来形容冷寒。这让一向对老师这种职业人内心除了尊敬只有尊敬的她突然多了一丝好奇,这么才华横溢的人究竟长啥样呢?“你可别期待你的冷老师长得比我帅!”小舅舅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不无自恋地捋了捋并不长的头发,给青芒适时浇过来一盆冷水。“冷寒哪,有才是有才,就是人长得有点矮,呃,还有点黑……像个小土豆,不对,他没有土豆白,像……你见过一种腌咸菜的植物叫地环吗?嘿嘿,冷寒就像小地环,没错,一模一样!”在说到冷寒的缺点时,小舅舅的脸上掠过一丝洋洋自得。青芒发现妈妈狠狠地瞪了小舅舅一眼,她立刻就猜测出了她亲爱的老母亲是担心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她因此对老师产生叛逆心理,草木皆兵的妈妈实在是过虑了,冷寒长得高还是矮长得黑还是白,像土豆还是像什么地环,青芒都不感兴趣。她关心的仅仅是这位众人口中的大才子会不会给她布置写也写不完的作业,在她的心中凡是布置作业少的老师才是好老师。除了小舅舅没完没了的碎碎念,青芒在爸爸口中得知了小镇宣传部为了宣传冷寒大学毕业返还家乡支持家乡教育事业发展准备采访他,在妈妈和隔壁阿姨的八卦聊天中听到了冷寒的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的父母把三个孩子都教育得很优秀。青芒有时会莫名的焦虑,这么优秀的老师教自已,万一自已学不好,岂不是没法交代吗?虽然人家都说名师出高徒,但是资质平平的她怎么照镜子看自已也不像个高徒的样子。再说有小舅舅那个碎碎念在,冷寒告起状来岂不是易如反掌,这让她的初中生活还会有好日子过吗?这样想着,青芒便没有那么期盼开学了,趁着毕业季没作业的假期,她要好好享受眼前短暂的自由和快乐。

没有作业的暑假,青芒和闺蜜杨逸放飞自我,彻底玩疯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差不多都被她们占领了,都留下她们自由自在玩耍的身影。小镇唯一的商店门前的水泥台阶因为平坦光滑甚受她们喜爱,常常在商店关门后去那里拍皮球直到天黑得看不见球了才尽兴而归;与商店毗邻的冰棍厂厂房外的一处排水沟春夏秋都会流淌着清澈冰凉的水,那里是她们撩水嬉戏、涮洗凉鞋的好去处,青芒常常会一边在清凉的水里踏着,一边嬉笑着跟杨逸说“这正宗的山泉免费浴,咱们是不是得招揽点顾客来啊!”;同学家高高堆起的蓬松的柴垛是她们躲猫猫的藏身所,悄悄躲在柔软的散发着草香的柴垛上每次都能让她们品尝到化身隐形人的不被发现的自豪和快乐。她们甚至觉得生她们养她们的小镇已经装不下她们了,她们瞒着父母偷偷走出了小镇。当然,豪情万丈的她们并没有走太远。杨逸的父母在离小镇不远的一个砖厂上班,砖厂的旁边有几座高高的沙山,沙山之间有几个沙坑,沙坑里是齐腰深的水。青芒和杨逸站在沙坑边的水里互相泼着水,看着被自已泼得跟野鸭子似的对方,笑得喘不过气来。接近中午的烈日热辣辣地照着她们晒得黝黑的满是汗珠和水珠的脸庞,她们脸上开心的笑容比烈日更加闪闪发光。周围一片寂静,世界仿佛只有醉心玩耍的她们两个。她们沉浸在自已的欢乐世界里,完全不知道危险正悄然而至。突然,青芒的脚下一滑,身体向沙坑更深处倾斜过去,腿越陷越深。“啊——!”她慌乱中大叫,胡乱在空中飞舞的手一把抓住了杨逸的手。杨逸也吓坏了,用力拽着青芒拼命向坑边挣扎过去。终于两个人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上了岸,坐在滚烫的沙岸上,两个人惊魂未定,她们真实地体验到了什么叫死里逃生。四周似乎更加安静,只有她们粗粗的喘息声,在告诉她俩什么是劫后余生。“呃,青芒,我还不想没见过冷寒就先去见阎王了”过了好久,杨逸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一只手遮住头顶的烈日,故作轻松地说。听到冷寒两个字,青芒仿佛被电击了一下,瞬间从刚刚的恐惧中清醒过来。看来这两个字不止在她,在她家,霸占着时空,在她未来的同学中一样横行霸道着。这种时候,杨逸还能想到冷寒,着实让青芒有些哭笑不得。“未见其人,先闻其名”她对这八个字有了彻头彻尾的认识。她们就这样在沙岸上坐着,等着被浸湿的裤腿晒干,才敢回家去。可是俩人的裤腿仿佛故意要她们难堪,湿哒哒的任凭她们怎么拧怎么换角度地晒,就是干得很慢很慢。她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耐着性子等它们干。俩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青芒发现杨逸对冷寒的好奇丝毫不比她逊色,她追根问底,不一会儿就把青芒搜集到的冷寒那些信息了解得一清二楚。对于她们的新老师,俩人都充满了幻想和期待,背靠背坐着,晒着暖暖的阳光,日子就这样在悠闲和惬意中一天天流逝过去。

临近开学的日子越近,青芒越来越焦虑,尤其那天无意间听到妈妈和邻居阿姨讲有一个人在砖厂的沙坑里淹死了,她们还煞有介事地说每年那里都会出事儿。青芒听得毛骨悚然,心慌意乱。还好妈妈不知道她去过沙坑,打死她都不会想到她乖巧听话的女儿去过那么危险的地方。青芒在心里决定把这个秘密埋进土里,永远不让它发芽。可是她能够做到不说,却怎么也做不到不想。青芒常常半夜梦中惊醒,拼尽全力打败被窝里的各种妖魔鬼怪。却从不敢跟爸爸妈妈说一嘴她历经的一次又一次的艰难渡劫。好在一路荆棘中她迎来了她的初中生活。

一九八二年九月一日,青芒带着满心喜悦和好奇,挎着新书包,走进她的新校园。校园的墙边种着高大的白杨树,清晨金色的阳光洒满白杨树笔直的树干,一片片绿得发光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曳着,发出好听的声响,仿佛在唱着一首轻松愉快的歌。

青芒穿着妈妈精心给她缝制的黑色背带裤,上身搭配的是姑姑从上海给她寄来的白色短袖,清清爽爽,简简单单,却在一众新生里那么与众不同。和她分在一个班级的有杨逸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学同学,杨逸一直在和新同学打着招呼,有些羞怯的青芒始终徘徊在人群边缘,愉快的心情中难免夹杂着一些尴尬。她不时用手抚弄着被风吹乱的刘海儿,借此掩饰内心的小慌乱。好在很快有人组织他们陆陆续续地进新教室了。她的新班级在走廊的最里头,走廊的窗户有些高,照进来的光线不多,可是青芒愉悦的心情让有些昏暗的走廊光芒万丈。由于个子偏高,她选择了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而小个子的杨逸坐了第一排。自从沙坑事件后,俩人就没在一起玩过了,所以对于杨逸没有邀她坐一起,她也没在意。因为周围都是生面孔,青芒只一个人安静、拘谨地坐着,她清晰地听见四周同学故意压低声音的议论“你们听说了吗?冷老师脾气不大好!”“听说他实习的那个班级的学生没有没挨过他的骂的!”“骂,算什么?棒子炖肉都是家常菜呢!”“啊?冷老师这么厉害啊?那咱们以后恐怕没好日子过喽!我的初中生活不会这么惨吧!”“喂,你们都不知道吧,冷老师是个大学生呢!特别有才华!我爸说,凡是有才华的人脾气都大!他们单位领导就是,整天骂他们没用!咱们的命运不会跟我爸雷同吧?”青芒越听越感觉同学们口中的冷寒和小舅舅口中的冷寒怎么不像同一个人呢。这让她愈发对冷寒好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