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惊翡前年去世,新坟上长满了去年的野草。

季梦槐艰难地替她拔草:“墨水,你别咬了,你等会牙都咬坏。”

墨水正在旁边用牙齿试图叼起一株刚刚季梦槐没拔起来的“老顽固”,柳惊翡在旁边羞愧地一遍遍重复“对不起”。

“举手之劳,你不必记挂,”季梦槐龇牙咧嘴地清理野草,她扭扭自已快踩到小土包上的脚:“你别怪我踩到你就好。”

“不不,怎么会呢?”柳惊翡慌张地摆手。

荼芜开店第二天,掌柜的在坟上动土。

季梦槐总觉得这场面有些熟悉。好像自从接了这个活,她就在干坟边刨土挖草的活。

“你这里的草比别处都深。”她望着不远处别家齐整干净的坟堆,叹气道:“死后彻底不管不顾了。”

“去年悯儿偷偷跑来见我,在我面前哭了很久,那次她拔得手里都是血。所以······今天才想麻烦你。”柳惊翡不好意思地说。

“她今年······”季梦槐在心里算了算,“十一?”

“是呀。”

十一啦。

“你是怎么死的?”季梦槐站直了腰,认真问道:“你知道吗?”

“我秋天得了风寒,一直断断续续没好。谁知冬天突然加重······”就这样命丧黄泉了。

柳惊翡恍惚道:“一点点病入膏肓的感觉真不好受。”

季梦槐想事情从来都先想最坏的结果,这样再坏的恶意于她都有心理准备,柳惊翡的话先令她想起的无非两个字:

“下毒?”

“我不知道······”柳惊翡后退两步:“庭玉虽不喜我,也没道理谋害与我呀。他不至于,不会的······”

季梦槐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在她心里······第一反应居然是萧庭玉吗?

也就是说,她的潜意识里觉得珠雨下毒的可能比不上萧庭玉。

“也是,毕竟他就算杀了你,宠妾也是不能扶正的。”尤其是出身奴籍——依照唐律,扶妾为正是要流放加打板子的。

虽然这条律令可能并不被遵守,但万一有人要这条整人,萧庭玉分分钟完蛋。

季梦槐觉得自已迟早能把唐律翻烂,这玩意打官司不要太好用。

“好了,”季梦槐用手将坟土按紧实,拍拍手上的黄泥,问:“你家在哪?”

“我家?我家在洛阳敦厚坊南大街,出坊门就是洛阳北市。”柳惊翡温柔一笑,想起家书上嫂嫂所说的:“前几年我阿嫂瞒着阿兄在北市买了两株玉楼春和二乔,气得阿兄一夜没合眼。结果没几个月,我阿兄晚上下雨都要去给他俩撑伞。”

季梦槐自觉失言,自已居然还把那样的丈夫视作她的家人。

不想在她怀缅温暖的时候叫她伤心,便顺着她的话笑道:“牡丹岂有不讨人喜欢的。”

“是呀,可惜我还没回家看过。”柳惊翡心中温柔的潮水渐渐退去,露出了沙滩上的足以将人划伤的乱石。

季梦槐觉得奇怪,“你这几年都没有回去吗?”

柳惊翡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出不了长安。”

她问过其他的鬼魂,他们都可以离开,可唯独她一直被困在长安。

“墨水?”

“阿槐,和任务没有关系,是她的原因。”墨水答道,“她应该是被缚住了。”

“缚住我?为什么?”柳惊翡被吓得捂嘴,面色惶恐道:“那我······”

“他们必定用了些什么手段,我替你除了就是。”季梦槐看上去十分平静。

听到可以除去,柳惊翡悬起的心彻底放下,她感激地望着季梦槐:“多谢娘子!”

季梦槐心里慌乱,但面上依旧一份淡然模样。

什么手段?

什么手段能缚灵魂?

扎小人?符咒还是泼狗血?

她哪知道!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秘法,季梦槐觉得自已当务之急应该是去找个道观拜师学艺。

“你会觉得很痛苦吗?”墨水抬起藕粉色的爪子朝她招手。

柳惊翡茫然地想了一会,然后说:“没有,只有看到悯儿的时候会很难过。”

母亲心疼女儿的心很正常。

墨水喵呜一声:“阿槐,她身上的束缚咒好解,找到咒物烧掉就好。”

“好,”季梦槐用带来的水洗干净手,问她:“你女儿喜欢什么?”

柳惊翡的心愿是女儿,至少现在是她女儿。

这样软包子轻信于人的性格,季梦槐都觉得她过得憋屈。

“她喜欢莳花弄草,还说今年要在我身边种一树桃花呢。”柳惊翡温柔地望着自已的墓碑。

柳惊翡心中,女儿已是在长安唯一的慰藉。

季梦槐不敢想象,活在这样的家庭,该有多窒息。

回到荼芜香铺的季梦槐,不由开始思考该怎么接近柳惊翡的女儿。但还没想明白呢,店里杂七杂八的事情蜂拥而至。

新店开张的订单往往是最多的,当然,这是季梦槐前期宣传做到位的基础上。

作为掌柜的,季梦槐一张一张查看着这些希望送货上门的订单。有些香料并不好携带,尤其是贵重的越发需要小心。一般权贵之家的香料都是由店里送上门去。一来路上损耗与自已无关,而来也彰显尊贵。普通人家有时不方便,也会要店里派人帮个忙。

柳惊翡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好奇地飘在她身边一起看。

墨水是个苦劳力,季梦槐为了能偶尔当当甩手掌柜,和康禄那封信一样,除了荼芜的印章,还用墨水的爪印做签。

从上个月开始墨水就控诉自已不是掌柜为什么要做这个。

“因为记你比记住我容易呀,你是我的代言人。”季梦槐就这么忽悠了过去。

反正盖荼芜的印墨水也会。

“这个······”在翻到一张时,柳惊翡突然惊呼一声。

季梦槐受她影响,把那一张拿来一看:

醴泉坊西侧酒甘巷萧宅。

蔷薇露一瓶,白檀香半斤。

萧。

“你先夫?”

“啊?”季梦槐的称呼令柳惊翡一愣。

萧庭玉还活着,死的是她,怎么能叫······

“先夫,你先前的丈夫,没毛病。”季梦槐淡淡道。

还真是巧。

季梦槐打开地图一看,醴泉坊里出现了一个红点。

任务地点已经浮现。

“走吧,墨水。我们亲自去跑一趟。”季梦槐拿上那张单子,然后叫伙计去库房找东西:

“我刚好要去康公那,你们忙得很,这张我亲自去送吧。”

伙计手脚很快,很快把东西打包好,送出来给季梦槐。

“墨水,你要不要留下看店?”季梦槐笑道。

现在的墨水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属于隔壁石掌柜看着眼馋的宝贝。

“喵~”不要。

哪有阿槐去做任务,自已蹲在店里偷懒的道理。

墨水跳上掌柜的马车,反催促季梦槐上车。

大约一刻钟后,马车停在醴泉的坊门口,车夫问她是先去康家还是先去送货。

季梦槐道:“先去送货。”

柳惊翡面露不安和紧张之色,越靠近萧宅,季梦槐能明显感觉到她的不自在。

“萧庭玉是做什么的?”为了缓解她的情绪,季梦槐刻意同她搭腔。

“他想做官,这几年······不,前几年一直在准备贡举。”柳惊翡回复得有些犹豫:“他不喜欢跟我说这些,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瞒我······或者骗我。”

“那你们家的收入?”

“他阿耶阿娘有田地庄子,还有我的嫁妆。我剩下的那些应该被他们用完了。”

嫁妆?!

“你走之后,你阿耶阿娘没来讨回吗?”古代女子的嫁妆,若是离世,不是应当还给本家吗?

“我耶娘性子都软,萧家若是拖着不给,他们也不会撕破脸强取的。”柳惊翡苦笑道。

“······”

我的天呐,这家怎么每个人都是棉花糖?

“你别告诉我你阿兄也是这性格······”季梦槐心痛无比,看着她把这些家当白送给渣男,比上次挨那一刀还痛。

“阿兄?阿兄不是。但是我阿兄身体不好,不能来回奔波。先前要迁去洛阳,也是因为方士说长安的风水不适宜阿兄养病,叫去洛阳。阿耶阿娘才动身远走洛阳。”

“我是不是······很没用啊。”柳惊翡像只害怕的小兔子,眼圈红红的。

看她这模样,从小只能是被娇养出来,教养也好。可偏偏就是遇上了一个不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就此蹉跎了一生。

蹉跎到二十六就耗尽所有,撒手人寰。

季梦槐看着她直叹气。

很多人是能在逆境成长的,但还有一部分人,选择自欺欺人也不肯多直面一分。或许是十年的青梅竹马情谊让她不敢面对,或者是因为长安无人为她撑腰,柳惊翡遇到这一切的反应是下意识逃避。

“不是你的错。你受了天大的委屈,要反省错误的是别人。”

兔子因为过分温柔敦厚而受伤,应该被责怪的是那把带来伤害的刀,而不是不懂保护自已的兔子。

强大是很多人的毕生追求,他们希望自已面对所有的伤害和挑衅能完美回击,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这样的境地。

老虎谁都想做,那胆小的兔子怎么办呢?

它死了难道还要因为善良温柔受指责吗?季梦槐望着萧宅的大门,回头看着紧张而害怕的柳惊翡。

“行了,你待窝里。”

“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