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梦槐第一次知道,原来本人是会出席葬礼的。

季念的丧事风光大办了几天,仗着季梦槐这个主办人能听到她的需求,季念对自已的葬礼提出了丰富的要求。

“这个布质量不好,换换。”

“挂歪了灯笼挂歪了!”

“这个香我不喜欢,换点我喜欢的香吧~”

季念围在季梦槐身边絮絮叨叨,最后叫她去小私库里取一点她喜欢的香。

虽然灵魂已经没有了嗅觉,但死者为大。

季梦槐任劳任怨帮她去库房取香。

“还有我的香炉!全都点起来!”季念兴奋地指着藏宝库。

“全部?!”季梦槐震惊到瞪圆双眼,她库房里少说三四十个香炉,她是打算把它们当花盆用吗?!

谁家在院子里摆三四十个香炉!

更别说里面还有几个大家伙——

“这是我一辈子最后的愿望······”季念见她有异议,垂着头道:“不然你当我提前预支二十岁生辰的愿望也行。”

她死在了十九岁的残秋,哪里还有二十岁的生辰。

“······”

愧疚瞬间从脚淹到头。

我真该死啊——

季梦槐顿时什么意见都没有了,请两个雇来的汉子去帮忙把几个大香炉搬到院子中间。

“嘿嘿,这样好看多了!”

白烟绕房梁,佛经渡亡魂。

季念穿着青烟织就的白衣,盘腿飘在空中:“以前觉得这群秃头念经吵,现在还真舒服——”

“现在的你比较受用。”季梦槐没什么感觉,超度的经文可能对活人听不出什么。

“五娘子,这是怎么?”梅大娘吃惊地望着满屋满院的香炉,烟气熏燎里不由生了两分火气,“怎么能这么乱来?”

季梦槐百口莫辩,旁边还有个季念幸灾乐祸:“······阿姊最喜欢这些,所以她大概会愿意让这些陪着她走。”

“娘子若是真有心,不如去季娘子的面前多陪上一陪。”梅大娘摇着头走开了。

“我怎么觉得大娘这两天对你有意见呀。”季念摸着下巴道。

“喵。”墨水说他也这么觉得。

梅大娘最近对季梦槐的态度冷淡不说,还时常一副憋着气的模样,有时候还会话里话外刺季梦槐两下,导致墨水这两天和梅大娘是相看两相厌。

阿槐身上还有伤呢!

墨水坚定地蹲在季梦槐脚边。

“没事。”季梦槐笑了笑。

自已的阿姊死了,一滴眼泪都不流的她的确称得上一句冷心冷情。

她的反应在普遍世俗观上过于冷淡是事实,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鼓盆而歌,置身局外的态度。

其实要她装一装本也不难,但一看到季念飘在她旁边指点江山的模样,她就完全哭不出来。

死者本人过于欢脱了,甚至要求过多。

季梦槐顶着所有人不理解的目光在季念的葬礼上做出了许多不符礼法的举动,比如改白烛为红烛,忽略风水硬是选了一个乡野之地埋葬季念,还有······

“五娘子!季娘子怎么可以一点陪葬都没有?这些东西理应赔一些下去给季娘子!”梅大娘看见单薄的陪葬清单,当即捏着单子来找季梦槐对峙。

“我······”季梦槐捏捏眉心:“梅大娘,这些东西都是阿姊喜欢的。”

“五娘子,季娘子不在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娘子的。就算不为了季娘子九泉之下过好日子,为了你自已的名声,你也该厚葬娘子才对!这些香粉泥人,能值几个钱?难道季娘子喜欢的就只有这些?那些个香炉呢?还有金银首饰——” 梅大娘忍耐到了极点,心中止不住的替季念感到委屈:

“季娘子年纪轻轻就去了,这世上就留下娘子一个血亲。娘子这些天还不够荒唐吗?姐妹之情再淡,好歹也哭上两声吧!”

梅大娘气愤地抹泪而去,徒留季梦槐一个人在原地叹气,还有一只尾巴反复拍地的猫。

“我说···要不你拿两件敷衍一下?”季念有些心虚地说。

那些东西还是她折腾了一晚上叫季梦槐挑出来的,没想到梅大娘反应这么大。

季梦槐摇摇头,平静地说自已没事,然后说:“你只管自已想不想要就行,活人的事你别管。”

接着,她从首饰盒里拿出几件,问她:“要吗?”

季念凑上前去看了一眼:“不要,带着麻烦。”

“香炉呢?”

“我想啊·····但它们那么珍贵,当然要留在地上。怎么能去地底埋着呢?”季念十分怜惜地抚摸着身边的香炉。

季梦槐捡起地上的单子,掸干净上面的灰尘:“那还有要加的吗?”

“没······啊我知道怎么办了!”季念突然大叫道:“你要不让宋老头给我捏几个香炉让我带下去!”

“宋老头?”

“对呀,不过他住的有点远,在宣阳坊。”感觉季梦槐没有概念,季念解释道:“宣阳坊右边就是东市,北面紧邻平康坊。”

紧邻平康坊和东市——等于在两大巨型CBD的旁边。

“他是做什么的?”

“捏泥人的,不过他一天只捏十个,规矩大的很。京里的娘子们都很喜欢他捏的泥人,排着队的买呢。要不你去帮我试试?我不要捏人,就捏几个香炉就成~”

不想霍霍香炉的季念,选择带平替。

当然,这个平替也并不简单就是了。

季梦槐答应了,打算和墨水去跑一趟。

“我也去我也去!记得带上我画的香炉小册!”季念兴致勃勃地一起飘来了。

几乎横穿了整个长安,季梦槐终于在宣阳坊见到了这位老丈。只是不巧,她到的时候,老丈已经准备收摊儿了。

“宋老丈!老丈留步!”季梦槐提着裙裾碎步小跑到摊前。

“今天的份已经做完了,娘子想要的话,在这里留名,二十天后再来吧。”宋老头头也不抬地说。

“老丈,我知道有些无礼,请老丈多听我说两句。”季梦槐望着纸上一长串名单,恳求道:“我不要泥人,只想求老丈替我阿姊做几个香炉,好让我阿姊带到地下去。”

“香炉?”老丈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是,我阿姊把香炉的样子画下来了——”季梦槐赶紧递上小册,翻开摆在他眼前:“老丈挑几个容易的做便好,我愿意付三倍的报酬!”

“三倍?!”季念大叫了起来:“你这是浪费钱!!”

“可是我节省了二十天,你总不能二十天后再下葬吧?”墨水传达了季梦槐的意思。

用金钱换时间,在自已资金足够的情况下,是绝对值得的。

“三倍?小娘子,我的泥人很贵。”宋老头摸着胡子道。

“今天您的泥人都做完了,我让您再做,是坏您规矩;这纸上还有如此多在等的客人,我让您提前帮我做,是我的事迫在眉睫强求于您。三倍价格,非常合理。”季梦槐道。

“······好吧,死者为大。”宋老头接过她手中的册子,然后说:“你明日辰时让人来这儿领。我今晚做出来。”

“准备一两金,钱到人到。”

季念又喜又痛,喜是真的说动了宋老头,痛是真的很贵!!

“行啦,你买香炉的时候没看见你嫌贵。”季梦槐安慰道。

“这能一样吗?”

两人吵吵闹闹走到坊门口,季念突然站住了脚,向北而望:“你说我要不顺便去青楼看看?”

“······”季念被她这想一出是一出闹得头疼。

“小猫咪,平康坊是出了名的漂亮娘子汇集地哦~她们很喜欢养猫儿的,你要不去看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季念居然逗弄起墨水来。

墨水被她吓得炸毛,躲在季梦槐身后喵喵叫。

“你够了啊。”季梦槐最近都没办法弯腰屈背抱墨水,只能言语上护一护。

“你要让他去看看外面大好的天地和美猫,这傻猫天天就会黏着你,能知道什么呀?”季念谆谆教诲妹妹养猫的秘籍,“不过猫大不中留,说不定以后你叫它回来它都不回了。”

季梦槐被她说笑了,也跟着调侃:“说的有道理。”

“喵!”墨水一对金瞳圆溜溜的,大声抗议。

“算了,我一个人去就好啦!”季念叉腰道:“要是让人知道,阿姊还没下葬,你就去青楼闲逛,有你好受的。”

“你自已先回去吧!”

说着,这个完全自由的人直接飘走了。

“墨水,你说还有没有人能看见她。”季梦槐眼皮子直跳,季念这个样子简直破坏她这些年泼辣女掌柜的人设。

“喵~”墨水还真的去翻了翻资料:“如果那人身上阴气很重的话。”

“或者等中元节的时候,和阿槐你一样的人也可以。”

“什么叫等中元节也可以?”季梦槐一边和马店的人谈马车的钱,一边问道。

“我们任务期间是看不到和任务无关的灵魂的,但是中元节例外。中元节就算接了任务,也会看到很多g······呃,灵魂。”

“······”

看见很多的意思是指——

“百鬼夜行?!”

“差不多。”

“所以我现在身边其实有其他鬼魂在飘吗?”季梦槐付钱的右手一颤。车夫以为她要反悔,赶紧接了过去,“娘子,路还长。离关坊门不久了,早些赶路!”

墨水先一步跳上车,小心道:“有的时候有。”

“呼······”季梦槐艰难地僵直着上半身上车,事实上,刚刚她的下半身也差点僵了。

带着墨水回到季宅,季念估计是沉迷温柔乡今晚不会回来了。

梅大娘现在对季梦槐的不满已经是通过客客气气的梳理来表现。

“季五娘子,这些我都处理妥当了,你看看吧。”梅大娘熬出了和季梦槐一样的黑眼圈,作为和季念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人,做到这步田地可谓叫人叹服。

“我代阿姊多谢大娘——”季梦槐恭恭敬敬地躬身行李。

梅大娘淡淡应了一句,回房继续忙活。这两天官府的人也有来吊唁,顺便问问季梦槐当初刺杀的场景。范凛叫人带话给她,说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就等朝廷最后定罪。

十有八九,贾骘要因为谋杀在牢里待上几年,还加上这些年贪污受贿的罪状······圣人若是想杀鸡儆猴,捞个死罪也不是没可能。

梅大娘跟着一起听了,当晚跪在季念的灵位前说了大半夜的话。

季梦槐第二天去看时,那布团上湿了大半。

梅大娘对季念的爱护,不亚于亲母。

季念自已都感叹运气甚好。

七日风光大葬,季念缺席了后面的三天。季梦槐每天晚上点开她的定位,每每都差了十万八千里。连带着取回来的泥炉,她一眼都没有看过就被封存进棺材。

辛辛苦苦帮她安排好的葬礼,这人来了三两天已经腻味到去周游长安。

“嘿!我回来啦!”季念回来时,灵魂似乎比之前更加凝练。

“唔,看你的状态,今天门就要开了。”

季念随意地摆摆手,对着季梦槐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刚刚去哪里了吗?”

“哪?”皇宫?

季梦槐上次看见她,她就在太极宫晃悠。

“我去大狱了——”季念拖长了声音强调。

“···你去看贾骘刘撷?”

季梦槐疑惑地看着她。

“看到他们过得很惨我就放心了,嘿嘿。”季念笑得眉眼弯弯。

“季梦槐,谢谢。”

她突然道。

“说来挺不是滋味的,自从我铁了心想在长安活下来,我压根没好好看过什么。结果死了,才能去想看的地方转转。我这人记仇,本来以为要等很久才能知道是哪群王八蛋对我下手······”

“你居然还真的几天就帮我解决了。”

“我现在感觉像睡了平生最好的一觉。”

季念坐在空中晃着腿,像是身下有她少女时代父亲做好的秋千架。

“荼芜,我就教给你喽。”她突然凑到季梦槐眼前,这次季梦槐没有什么大反应。

“不过,你也该感谢我,你不怕鬼啦哈哈哈哈”

季念依旧念念不忘吓吓她。

“······”季念悠悠望着她。

她不是不怕鬼,是不怕她。

“阿槐,门开了。”墨水跑到季梦槐的身前,不知是不是错觉,墨水微微发着金光。季念顺着他们的视线回头,在她的身后缓缓打开了一个漩涡。

季念好奇地看着两条锁链锁住她的双手,还有一条困住她的腰。

感受到锁链无法抗拒的力道,季念赶紧回头跟季梦槐告别:

“我走啦!”

“记得我说过的话!”

长安,是很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