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第二天,暴雨如注。
季梦槐顶着大大的黑眼圈茫然地坐在床边,墨水蜷成一团毛球在枕边打小呼噜。
昨晚她发现了一项致命的失误。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的毛笔字简直一塌糊涂,不-堪-入-目-
且,她不清楚唐朝的字长啥样。
石掌柜送上了最好的笔墨纸砚四件套,但架不住她像维纳斯一样失去了双手。
“离谱,你们居然不附赠文字服务。”季梦槐欲哭无泪,早知道还不如再装一装,叫他们给她代笔。
然后一人一猫连夜写坏了无数纸张,浪费了无数香墨,总算写出了一张看得过去的。
鉴于自已的毛笔水平属于多写多错,为了避免丢人现眼,季梦槐将话语缩减到最少。
“阿槐我们写这个没有问题吗?”
“承认自我平庸,相信大佬智慧。”
以季梦槐的情况,嘴上吧唧几口她擅长,你真要她用一句话抓住康禄目光,季梦槐相信自已没那本事。就算有,也不是她一晚上能想出来的。
康禄这种巨贾,走过的桥比她喝过的水都多。
所以······
乐天对不起,借你名作一用——
我会记得说明你的版权,然后销毁信件的。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大老板知。
季梦槐双手合十,向还没出生的某位大佬默默致歉。
现下她拍拍脸,挑拣昨晚毛笔训练课后最像样的一张塞进信封里。
封信之后,她跑到床边抄起桌上的朱砂印泥在墨水的小爪子上一覆,在信封上留下了一抹鲜红的朱砂肉垫。在拉来扯去的异样感中幽幽转醒。
睡眼惺忪的墨水抬起前爪揉眼:“阿槐?你为什么用猫爪盖印?”
季梦槐正在信封上艰难的写“荼芜”两字,边描边答:“猫爪好玩一点。”
然后再在这层信封上再套一层,写上“阿耶亲启”。
不多时石掌柜便派人来将信取走,至于要怎么和康禄说明,季梦槐一个字也没问。
“万一康大佬的人不让他们进去怎么办?”墨水趴坐在床边,把小脑袋垫在腿上。
季梦槐摊开手:“如果石老板这件事都做不到,那他还是别指望见康禄了,不合适。”
“墨水,我们走。去看看石老板连夜赶工的成果。”
从昨夜石掌柜的架势来看,只怕他店里的地都拖了五遍,还不知道准备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呢。
季梦槐张开双臂,一把接住从床边纵跳过来的大猫,端着它出门瞧热闹。
果不其然,昨夜灯火暗淡的大堂里如今青纱四绕,不知从哪弄来了几支翠竹摆在窗棂边,配合外头风雨大作的模样,颇有竹林隐逸的风度。
“······他从哪弄来的这些?”今天依旧是被人类的行动力震撼的一天。
“这里是酒楼,如果要吸引达官显贵,就需要有独特的筹码。我没猜错的话,石老板是想拼一番大事业呀。这么舍得下本。”季梦槐很欣赏这样的魄力,人生的机遇可能就是几个瞬间的事情,如果觉得机遇来了,就要舍得下血本。
楼梯下是柔软的绒毯,几乎消去了昨夜咯吱咯吱的原木声。而桌椅杯盏,刨去金银之物,一概用竹木瓷器替代。
唯独······
季梦槐看向大堂某处,皱了皱眉:“伙计,你过来,下雨之后你们是不是又改了一次?”
“是。”被喊过来的伙计大大打了个哈欠,面色疲惫。
“你们掌柜呢?”
伙计答掌柜在外面盯着,季梦槐抱着猫走出门外,石老板正站在倾盆大雨下,由一个伙计替他撑着伞,正在指挥靠荼芜香铺一侧的整理。
“石掌柜!”季梦槐高喊道,“莫要舍本逐末了!”
石掌柜在雨幕中看去,肥胖的身体开始往里面挪移:“小娘子,有何高见呐!”
“掌柜的百密一疏,怎的偏偏忘记了最不能出错的东西。谁家竹林隐士熏这富贵香?”季梦槐指着厅中香炉道。
“望山。”石掌柜胳膊一甩,原本在他身后撑伞的高大小厮沉默地开始指挥。
“掌柜的,你可想好如何打动我阿耶?”季梦槐笑问。
“小娘子,去寺里走两步?”石掌柜似乎兴致颇高,自已接了伞柄。
还未及季梦槐回复,伙计已经提伞默默候在了身后。
“我算是明白石掌柜为何能在这怀远坊盘下两间如此大的铺子了。”季梦槐瞅着伙计笑道。
石掌柜嘿嘿一笑:“少不了他们的功劳!今天我石胖子的事要能成,这个月工钱给大伙翻一番!”
后面立马欢欣鼓舞,大呼掌柜英明,惹得路上的雨伞频频回头。
“石掌柜爽快。”季梦槐撑伞走进雨幕。
光明寺里没有什么人,只有和尚敲木鱼和雨敲木叶的哒哒声。
“我叫伙计给小娘子备了套衣服。”石掌柜道。
季梦槐单手抱猫,向石掌柜道谢,又问:“看石掌柜的架势,似乎不止想做酒楼?”
“小娘子去过平康坊吗?长安东贵西富,怀远坊和平康坊都在两市旁边,但是我们远够不上平康坊。说到底是平康四方皆贵,东临东市,北边是书生聚居的崇仁坊,南边又是宣阳坊里的达官显贵,西边靠近宫门。谁都指着那去,但平康坊的钱,最不是钱,我那点本钱连个摆恭桶的地方都买不到。”
“后来才选中了这里,先租了一间店,后来做大才买下了地契房契。我记得太上皇刚即位没两年我就开始做起,花了一年半后掏空的所有钱拿下。本来是两间店的规模,发现难以维系才出租了一间给那季娘子开香铺。小娘子不知道我,我这人胃口大,偏偏又生性好高,连楼都一定要垒的比别的兔崽子高。今天既然准备好拔尖冒头,我就一定把台阶压严实了。”
石掌柜从高处俯视季梦槐的脸,继续侃侃而谈:“娘子要帮我,我欠了你的账。不知小娘子要什么?”
“事成之后,我再与石掌柜谈。”
两人继续在光明寺里散步,言语间似乎真的只想消磨等待的时间。期间光明寺的方丈听闻石掌柜来此,特意派小沙弥来请石掌柜去坐坐。石掌柜只说是在招待贵客,一应推辞。石掌柜原是此处的大香客,每年将一成的收入捐给光明寺做布施。
故而方丈和寺里的沙弥对他都很尊敬,寺中某块碑上还用金粉刻着他的名。
“石豪励?”季梦槐有些诧异地念出石碑上的名字。
石掌柜哈哈一笑,承认了:“是我。”
季梦槐的脑子里全是:(唐) 杜甫。
对十二年义务教育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优秀的堪称刻进DNA。
“这名字真好。”季梦槐由衷感慨,真好记。
“嘿。”
季梦槐望着不远处的大殿,殿前双塔在雨中肃穆对峙,福至心来:“墨水,我想起来了,唐僧,不,玄奘还在长安呢现在!”
“光明寺是后来的分经寺,玄奘回来以后是在这里分经书!”
“石掌柜,你知道长安有个叫玄奘的高僧现在在哪家寺庙吗?”
石掌柜道:“玄奘大师?大师现在似乎在各个寺庙讲经,我还真不知道最近在哪里。”
“娘子也信佛祖?”
季梦槐:不,我信仰社会主义。
但是谁会拒绝见见唐僧呢?
“大师的名声在外嘛。”
两人对谈一阵,有人来通传康禄已经在来的路上。
石掌柜有些诧异,没想到康禄如此轻易就来了。昨晚到今早的所作所为只是以防万一,万一她真的说动了康禄,自已就抓住了天大的机遇。他从前是个赌徒,绝不放弃大起大落里任何一丝机遇,哪怕是让自已下重本。事实上,他查看了今早寄出的信,里面的东西证明了他的某些猜测。可惜焚书坑儒级别的文化让他读不懂信上寥寥的字为什么可以吸引康禄前来。
当时他特意吩咐:“你去就说,康公的小女儿正在石家酒楼,特意叫你跑一趟。有话要带给康公,表情急一点,最好挤点眼泪出来。然后这几两银子你带过去,如果他们不同意你进去,你就装作没办法,把钱强塞给他,叫他通融通融。具体怎么处理你自已个掂量,要不是康禄不轻易见人,他家里又做不了他的主······”
“哎”的一声叹后还想叮嘱,被老伙计一口打断:“行了行了,要不你干脆自已去。这点屁大的事给我啰啰嗦嗦这么久。有空去多读几本书,昨天伙计说你说话别扭,文邹邹吓死个人。”
“谁?哪个小混蛋!是不是望山!”石掌柜浓眉倒竖,拍着桌子指责。
“粗俗,望山八杆子憋不出一句话,也亏你想得到他。脑子里没墨水就算了,现在里面全是水。”老伙计塞进最后一大口酥饼,在衣服上抹去碎屑,预备离开。
“嘿!赵修文,你丫的比我好哪去!”
老大嘲笑老二,都一个土匪样,有啥区别?!
闲话少叙,这厢两人撑一大一小两把伞回来,伙计们都在门口翘首以待。石老板径直踏上台阶去安排,墨水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甩甩自已尾巴上的水:
“阿槐,我怎么觉得石老板和昨天不一样了?”
“正常,我又不是康大老板的宝贝闺女,当然态度不一样。”季梦槐淡定道。
“······他,他知道?!”墨水背上的毛刷的一下根根竖起:“阿槐,我们暴露了?他怎么知道的?!要不我们现在跑吧!”
“看了信呗,自已有求于接信人,寄信人还有可能是个骗子。谁会傻到替我传这封没把握的信呢。”季梦槐含笑道:“安啦,他既然没有揭穿,那么就继续演呗。我和他的目标一致,事情不大。今晚我们回季念家,问问她的想法。”
季梦槐踏进门槛,回到房间等待康禄的到来。
而另一边的康禄正在马车上琢磨这封信。
今早石家酒楼的人冒雨送来了这封信,说是他家的皮猴子去那捣鬼。他取信一看,字迹拙劣确实也像他家姑娘。然里头却是一封来自荼芜的信。荼芜失火的事情,他昨天才听闻,还是下人报告说官府的人来追问给荼芜的货和账目时才得知。荼芜掌柜伤势很重,已经数日没有露过面了。
“······”康禄翻看着信笺上的字句,有些疑惑是谁在此刻打着荼芜的招牌想要见他,还如此遮遮掩掩又胆大妄为。
说起墨迹,哪怕作为康国人,康禄都认为这样的才情却配这样的字迹实在浪费。
“主子,到了。”
打轿而出,外面正是石家酒楼。康禄印象里,这家酒楼算不上出众,只因为荼芜香铺的原因多听了几回名字。倒不知原来生意做的也绘声绘色,有些气象了。
迎面而来是一个着青衣短衫的伙计,问好后一句也不拖沓,将他往楼上引。
伙计推门后,正对门是一方长榻安在六角棂花的直棱窗下,窗纱高卷又未糊窗,露出外面风雨狂乱的景象来。翘头案上是白玉雕就的观音像,和一方砚台和镇纸。康禄站定在门口,空对面前的雨幕空榻,没有进门的意思。
“喵~”一只浑身披红的猫不知从哪个角落跳出来,蹲坐在房中央。见他不动,又摆着尾巴跳上木榻,竟然立坐而起,两只前腿圈住架上的毛笔,沾了墨在纸上自图自画起来。康禄深以为奇,红如鸡血的猫已是罕见,如今这猫居然还做出人态来。
饶是康禄定力十足,也不免好奇这猫到底能写出什么来。
无人的正厅里,一只猫沾墨提笔,挥斥方遒的画面无论到哪个时代效果都是格外炸裂的。而当你看见这只猫放下笔后骄傲得对着宣纸喵喵自得的时候,要么引为精怪夺门而出,要么便应了一句古话叫做“好奇害死猫”。
康禄掂量了一把手里那封信,又扭头看了眼楼下宾客盈门的大堂。示意自已手下在门口待命后,真就如主人心愿进了套。
他一步一步靠近榻前,那猫与翘头案上的白玉观音像站在一处,尾巴懒洋洋地打着案板,竟然半点畜生的野性和畏惧都没有。
除此之外,案上别无他物,唯一砚一架一镇纸围一张白宣纸而已。
纸上有一团墨迹,似是字,又似画,毛笔大咧咧倒在纸上,歪斜滚出一条短促的黑痕。
“康公,晚辈久仰。”
一道清澈如泉的声音传来,康禄一顿,站直身子往声音来处看去。右侧墨竹屏风后走出一个身量苗条,脸颊略圆的中原姑娘来,一口官腔极为地道,似是长安人。可行动举止间却似有见惯了江南雨打碧玉镜的风景,天然陶冶出一份温柔秀致来。
“小娘子是?”康禄问道,又见那红猫跳进她的怀中,不免想起信上那可疑而奇异的猫爪印:“小娘子写的信?”
“我姓季。”季梦槐笑道。
“季娘子,我可没有一个女儿姓季。”康禄依旧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将信放到案上后,往外挪了两步。
季梦槐丝毫不心虚:“康公既然看过信,难道还不知这信何意?”
“我今日是为女儿而来。”康禄眼神充满探究,似乎不愿多谈,“信我还未打开,只因关心幼女,不及拆信就风雨兼程赶来。”
“既然娘子是戏耍康某,康某诸事缠身,就不多打搅了。”
“是吗?”
墨水已经在替季梦槐紧张了,若是脑海里有他的小人,指定急的绕圈圈。
“你信他们说的,昨天石掌柜说信我,暗地里千防万防。这康禄嘴上说要走,脚丫子是半点没动啊。看见我是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连装都装的懒得出水平。没拆信谁信谁傻子,这么大个缺口哄鬼呢。无非就是想占据主动权,等我低头好摸清我的底细。”
季梦槐面上端得一副沉静自持模样,用堪比奥斯卡的演技,慢悠悠走到康禄身边提起那封信,正眼也不看一下,径直借红烛的火焰将它烧得一干二净。
“哎!”康禄不由一声低呼,似要阻止。
“既然如此。”
季梦槐从袖口里掏出一份一模一样的来,只是这回外面没有了那一层写着“阿耶亲启”的信封。
“请康公展信。”
“······”康禄仍旧很心疼那封信里字句,也深知现在这封信只怕没那么简单。
但这姑娘所作所为确实神秘到让他有了探究的欲望。
康禄惜才也自认能识好马,但他深知不能落于下风的道理。
于是依旧推辞拒绝,口口声声称无事可谈,迟迟不愿接信。
“你以我女儿的名义骗我过来,还想让我如你的愿?季娘子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阿槐?”墨水突然发现自已被放在了榻上,抬起小脑袋望去,发觉阿槐越发退远了几步。
大猫软乎乎喵了一声,明明很想追随主人而去,却还乖乖遵从主人的意愿一动不动的蹲在原处,一双金瞳灵气逼人。
康禄越发深以为奇,然后他听那娘子问:
“康公是介意被骗一事?”
“商人最讲诚信,岂能不介意。你若不曾骗我,说不定我还愿意见你一面。好好的路不走,非要学小家子手段,骗人赴会。”
那娘子噗呲一笑,康禄听得一句:
“既然如此,我有一计,可不破康公的规矩。”
“······”
康禄眉心一动,未曾言语。
季梦槐不紧不慢地行礼,学着某著名武将的语气:
“公若不弃,某愿拜为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