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坊在长安北面,季梦槐远远眺望着长安的北城楼。

那是被后人幻想了成千上万遍的长安,无数人对着长安的断壁残垣试图复苏它繁华的一角。

而现在,季梦槐就站在历史之中。

长安,冲她敞开了门。

“站住,过所给我。”守卫警惕地注视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孤身一人来长安,长得细皮嫩肉,却披了一身农家妇人的粗布衫,头发高束如男儿。

别是谁家的逃奴或美妾。

季梦槐从怀里掏出墨水变换成的过所,坦荡荡的接受守卫的打量。守卫验过,查不出毛病,只能按规矩放她进城。

在高耸的门洞里,季梦槐转身望着来时的那条古道和远处簇簇野草,有些微怔。天子出行还未归来,渭水边的对峙不知是否结束?

“我进长安了。”她默念道。

“阿槐,右转右转,普宁坊很快就到啦。”刚刚完成装扮任务的墨水在脑电波里兴奋不已。

城门前的街道上到处都是车马,而街道两侧只有两排笔挺的槐树和坊墙,不同于往后沿街开设的店铺门面,坊市制度下的长安被分割成一块块方方正正的饼干模样,热不热闹,咬一口才知道。季梦槐刚踏进普宁坊的坊门,面前是一条笔直的通路,左右商铺林立,男男女女站在门前招揽生意,许多窄袖皮衣装束的卷发胡人夹在汉人堆里穿行。背后忽然传来钟鼓之声,远如山寺晨钟,在暮色里敲响静谧之音。

“墨水,今晚要不要出来看看唐朝的夜生活?”季梦槐边走边道。

有人急匆匆奔出坊门,往暮色中去了。

击钲三百,锁闭坊市,一应人等不得外出——这就是大唐的夜禁。

“可是阿槐,长安晚上出门不是会被抓吗?”

“大唐的夜禁是指不许出坊门,就是咱们刚刚跨过那道。但是坊里面和现代的小区没什么区别,里面茶酒瓜子表演一应俱全。可以随便逛!我还是第一次呢,以前虽然也去过复刻的唐街,但怎么能比得上逛真品呢!”季梦槐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不由喜上眉梢。

墨水感受到她逐渐兴奋的脑电波,变得更加忧虑了。

阿槐好像忘记了她怕鬼这件事,被那些奇怪的东西吸引到忘记做心理准备,等会她见委托人的时候该怎么办······

“阿,阿槐?那我们先······”墨水磕磕碰碰的问。

“先去买鞋和衣服,大娘的鞋大很多。”季梦槐话未尽,人已经到了成衣店门口。

季梦槐一进店,掌柜的就迎了上来。在火速挑完了一条红白间裙和半衣,又搞定了绣鞋后,墨水目瞪口呆地看着季梦槐和老板进入了漫长的砍价流程。

几乎是对半砍完价,季梦槐如愿穿着刚好合身的衣裙鞋履,在夜晚的序幕中往季念的宅子走去。

“阿槐,”墨水幽幽地说:“我以为你不砍价呢。”

“嗯?买衣服当然要砍,我能让别人黑我钱?老板能让我用这个价买,那他就还是赚。”季梦槐笑。

“那你给大娘你的项链怎么这么干脆?”墨水痛心疾首。

在墨水的资料里,阿槐脖子上的项链是她人生第一件过万的礼物,也是自已补给自已的成人礼。精细的银链下坠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矢车菊蓝宝石,墨水曾经一度以为阿槐喜欢这个颜色,所以一度想要将自已染成这样。要不是后来发现他变的像一团鬼火,他估计就会用矢车菊宝石的光来见阿槐了。

结果,阿槐在路上随便找了一个大娘,就把项链换给她了。

“随便找一个?我精挑细选过的好不好?”季梦槐显然对这样的说法很不满,说道:“我当时的状态,见男性会比女性麻烦,年轻的好奇心太重,太年老的没有我要的东西。所以大娘的年纪刚刚好。我也没感觉她身上有威胁感,所以可以放心啦。”

“可是项链很贵重,阿槐你可以先欠着,以后再还她别的呀。”墨水低声争辩。

“我连鞋子都没有,该让她怎么相信我能换得起呢?而且,我也没打算再去找她。我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在我没有彻底明白我要过的生活前,跟任何人建立联系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季梦槐笑道:“项链是很贵重,但是交给愿意帮助一个来路不明的落魄女孩的善心人,我觉得这很好。”

季梦槐在离开之前,特意和大娘说明白了这条项链的价值。她告诉大娘,这条项链价值不菲,如果要留下,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惹来麻烦。她建议大娘找个时间去卖给胡人,她不清楚长安的物价,只说找到长安首饰铺中价格较好的那些首饰,不要低于他们的价格。

在现代,项链最贵的是那颗宝石;在古代,季梦槐估摸着她那条银链的工艺没准比宝石贵。

“而且,我脚真的要快破皮了,你也不希望我一步一个血脚印吧墨水?”季梦槐踢踢脚,无奈道。

当时是在床上被抓过来的,她压根没穿鞋。倒是因为害怕鬼,想把自已裸露的脚底板保护一下,所以保留了袜子。后来又接连发生世界观崩塌,惊闻噩耗逃命的事,她压根没想起来自已其实连双睡鞋都没有。在草丛里重新站起来,发现脚底板又痛又麻,只能赶紧物色帮忙解决衣服的人选。

墨水:“对不起······”

他抱着所有的资料读了很久很久,所以第一次见阿槐的时候,激动到忘记了前辈说的很多流程,牵着阿槐就跑过来了。

“我没怪你,以后我受伤了还要靠你把我带回家呢。”季梦槐停在一户宅子面前,眼前的导航系统已经开始报幕本次导航结束。她走到角落里拿出怀里的过所,悄悄问:“墨水,你现在有没有想好自已要变成什么?我们要进去做任务了。”

“······猫?”文书闪烁了两下,直接变成了一只绯红的波斯猫,窝在季梦槐的膝上冲她喵喵叫。

顺滑蓬松的金红毛发和一条温顺垂下的毛绒尾巴,如同缩小版的小太阳栖息在她的膝头。

季梦槐不知道这是不是历史上的乾红猫,因为这和她想象中的乾红猫一模一样。

甚至连发根带着一丝金色都完全符合。

季梦槐凝视着墨水金灿灿的眼睛,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她想不清楚,墨水他所谓的总部到底是怎么定义他的存在。他曾经是人,还是只是为了这项工作而创造的个体?

“喵~”现实里墨水昂高了头对她撒娇似的,在脑海里的傻孩子快快乐乐地说:“我就说阿槐喜欢的猫一定很好看!”

“······”季梦槐微微沉默,末了对他笑道:“特别好看,像小太阳。”

“嘿嘿~”太阳渐渐沉落的不见身影,而她膝头的太阳却撑起胖乎乎的前爪伏在她的肩头:“阿槐,我们进去吧。”

季梦槐抱着自已的猫叩响了她奇遇的第一道门。门里出来一位四五十岁的大娘。

“你是?”

“我是来找季念的,她在这里吗?”

大娘见她形容举止大方得体,便问:“你是季娘子的朋友?”

“我与她从小在一块长大,她还好么?”季梦槐微微点头。

“你可有证明?”大娘似乎很警惕,“季娘子现在不太方便。”

“您是?”

“我姓梅,负责照顾季娘子生活起居。”

“如此······”季梦槐见四周无人,悄悄道:“梅大娘,她肩头有一颗红痣,我幼时同她同浴时曾经瞧见过,这个可还算?”

梅大娘闻言面露苦涩,连忙把人请了进来:“娘子莫怪,快先进来吧。季娘子她······不太好。”

季梦槐早已对季念的情况一清二楚,为了打探些消息,故作不知:“她发生什么事了?”

“前些日子,季娘子的香料铺被放了把火,房梁都烧塌了。季娘子就是被那房梁砸中,现在······娘子去看看就知道了。”梅大娘摇摇头,苦笑道:“烦娘子稍后不要有太大的反应,我怕季娘子听了伤心。”

梅大娘带她走到右侧的屋子,推门进去,偌大的药味和香料味挤满了整个屋子。季梦槐不适地吸了吸鼻子,她怀里红灿灿的大猫则是直接咻咻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娘子请进,这里面的香味很重。我特意选了季娘子最喜欢的香,想着说不定她能快点好起来······”梅大娘将季梦槐引至床前,偏过身好让她看清楚。

素白的床帏里躺着一个面容尽毁的姑娘,额前的头发消失无踪,露出几块被烧灼的疤痕。浑身缠满纱布,暗黄的药渍从白色里渗出来,看得出来照顾得很用心:

“多谢大娘照顾。”季梦槐替季念行礼谢道。

“不不,我怎么敢当。当初若不是季娘子相帮,只怕我和女儿不是被打死,就是活活饿死了。我只希望恩人能好起来,她那么心善爽快的姑娘,怎么就······”

大猫在季梦槐手臂上无声无息换了个姿势:“阿槐,季念的灵魂已经离体,她快撑不住了。”

“大娘,我想和阿念多待一会儿,可以吗?”季梦槐深吸一口气,认真道。

“······也好,我先出去替季娘子看着药。”梅大娘点点头,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叮嘱:“娘子,烦请您的猫不要碰到季娘子。”

“我明白,大娘放心。”季梦槐冲她微微屈膝点头,面色沉静。

梅大娘叹着气走远了,听到对面门扉被打开,墨水瞬间抬起金红的猫猫头:“阿槐,你准备好了吗?季念现在在榻上等你。”

季梦槐浑身一僵,艰难地转过脚尖:“开始吧。”

墨水从季梦槐紧缩的手臂中艰难钻出两只前爪,直起身体,一只搭在肩膀上,另一只粉红的爪垫正点在季梦槐的眉心上,然后“喵”的一声:“好啦~”

“阿槐,你别怕——”

季梦槐眼前的小爪子慢慢撤下,修长蓬松的毛毛背后,是一张没有任何软垫的干净木榻,而榻上坐着一个穿着素白的女子,眉目深邃,乌发朱唇,左腿横搭在右大腿上,叉手仰头毫不掩饰地鉴定着她。季梦槐还没来得及被她忽闪忽闪的灵魂状态吓到,就听见季念发出了王熙凤的声音:

“啧,你就是来替我打架的毛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