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寨盘山而设,甚是雄峻,设寨之人精通布局,在险要之处均设了哨岗。江离为求稳妥,每当遇到需要避让之处,都先趴在路边雪中,待巡哨踱过,才慢慢爬着往前。如此缓缓下山,大约夜半时分,已摸到大寨前门处。他远远望去,只见寨门半敞着,旁边站了两名门岗,裹得甚是圆滚。寨门之前有一片开阔地,西边堆了些雪,东边平坦处有几堆火,团团围了十多个大汉,但都静静地坐着,小声地议论些什么。

江离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只见门岗两刻一换,围坐在东边的大汉每当换岗时都纷纷起身,然后又陆续坐下,甚是焦躁。江离心中不解,便绕了半圈,悄悄来到东边坎下,抬头望过去,只见火光照映下,众人皆身穿轻袍,缠着绑腿,有几个似乎是不怕冷,敞着前胸,露出虬结的腱肉。江离在塞北的武行见过这种打扮,那些武夫们,经常三五成群地在闹市行走,其中很多都受雇于一些大家族,做些护卫工作。武行出身,是投身大家族的一个捷径,这在塞北非常普遍,他小时候就见过村里当了护卫的青年,逢年过节回来,乡亲们都纷纷请来家里做客,以显荣光。

忽听咯吱一声,山寨门又响了,两个穿着厚厚棉衣的寨众换了岗,仍是静静地站着,丝毫不理睬东院这帮轻裘大汉。这些大汉们见无人出来,只好垂头丧气地坐回原地,一个年长的压低声音喝道:“大家都打起精神,玉郎生死未卜,紧要关头,大家可别耍怂。”

江离听到“玉郎”,心下微微惊异,忖道:“莫不是塞北裴氏武行的裴玉郎?”裴氏武行在塞北甚有侠名,他是听过的。那裴老爷子虽不以武功称著,但人面极广,又急公好义,前几年和费不凡结了儿女亲家,若不是费家镖局遭了难,裴玉郎兴许已经娶了费不凡的千金费雯秀。裴玉郎和费雯秀,在塞北江湖人眼里,是一对璧人,男的俊朗,女的英秀,更有佳话传出:千金觅东床,难得裴玉郎。二人在塞北颇有人望,是以江离也有耳闻。

难道裴玉郎被龙虎寨的人抓了去?这是为什么?江离百思不得其解。若说和费家被劫有关,可劫镖的是搜魂五鬼一伙,和龙虎寨又有什么干系?江离欲现身询问,却又觉得自已孤身一人在此,着实难以说清原委,只怕这些人反而要大大起疑,因此踌躇片刻,终是没动。

过了一会儿,只听一年轻后生大声道:“玉郎少爷金相玉质,为人侠义,这次更是孤身赴难,吉人自有天相,我猜少爷一定安然无恙。”

众人纷纷称是,可眼光纷纷看向之前提醒大家的长者。那长者神色凝重,叹了口气,道:“你们以为这是在塞北地面么?咱们来这里几天了?别说侯四爷避而不见,神龙二当家更是将咱们驱之门外。出门之前,老爷说宁舍千金财,但求少爷安全,还说龙虎寨见了咱们的诚意,定然会立即放了玉郎,哪料人家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老爷这一回可全都猜错了。”

众人听了都默然不语,那长者又道:“大家也不要丧气,咱们派了虎子去寨中拜望,至今还没回来,说明一切尚在未定之中,大家耐心等着就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宽慰了几句,气氛便不那么沉闷。正在这时,寨门口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嘭的一声响,众人一齐看去,只见一个人趔趔趄趄地从寨门跑出,离得最近的一名大汉招呼道:“是虎子兄弟么?”

来人愣了一下,便立即奔过来,大声喊道:“是兄弟我。”那长者听闻立即站起身,问道:“情形如何?玉郎可好?”

虎子拱手施了个简礼,神色间颇为狼狈,带着哭腔道:“祸事了,祸事了,少爷这次可遭了大罪了。”

那长者微微颤抖,急忙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见着他们了吗?寨里怎么说?”

虎子道:“兄弟连他们当家人都没见着,这龙虎寨不知怎么回事,到处都是警戒。多亏私下行了些小钱,才让咱见了少爷一面。”

“少爷怎么样?”众人齐声问道。

虎子眼圈一红,道:“少爷被关在后厨一间柴房里,连个取暖也没有,这大冷的天,少爷耳朵和手上都生了冻疮。”

众人忍不住高声叫骂,那长者却沉声道:“玉郎有没有受伤?都跟你说了什么?”

虎子擦了擦眼角,道:“少爷倒没受伤,见我来了,还问众兄弟好呢。”

那长者登时松了口气,道:“然后呢?”

虎子取下一名大汉腰间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低声道:“少爷得知咱们来相救,让大家不要着急,龙虎寨这几天有事发生,他要相机行事。”

“有事发生?少爷可说是什么事?”众人又问道。

虎子道:“少爷也是推测,说是龙虎寨不讲理,自已被扣在寨中后没两天,塞北便来人了,还伤了人命,龙虎寨正与他们周旋。”

“塞北来人了?说了是谁吗?”长者问道。

“少爷没说,但提到来的是三个,一男二女,手段甚是了得。”

众人纷纷猜测,那长者也是一脸茫然。虎子见状微有得色,道:“兄弟毕竟进去闯了一遭,依兄弟看,管他是谁呢,只要挫了龙虎寨的锐气,那就是朋友,嘿嘿,要是一把火将龙虎寨烧了才好呢!”

众人纷纷叫好,那长者听了却不悦道:“玉郎还在山寨,你盼着山寨起火?”

虎子脸上一红,支支吾吾道:“当然要先救了少爷……”

那长者又道:“本来这一趟咱们带足了金银,依例就算玉郎莽撞几分,也够赎出来的了,我还在奇怪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原来横生了这些枝节。你道那三人是朋友,我看未必。他们大打出手,毫无顾忌,让龙虎寨遭了挫,可是龙虎寨焉能善罢甘休,难保不会拿咱玉郎出气。”

众人听了皆以为然,不禁更添忧虑。江离见众人只是干着急,并无良策,抬头望天,估摸着夜已三更,便打算缓缓退走。正待离开,却听见山寨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行走出五六个锦袍雄赳的汉子,当先一人快步走到东院,东院的这些人立时抢出几步,手执刀兵,怒目而视。

来人哼了一声,也不问话,突然提步趋前,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地走了一个来回,双手连出,便将众人刀兵夺下,随手往左一挥,均插在雪堆里,这才气定神闲地站定,瓮声说道:“龙虎寨前卖弄刀兵,我看是活腻歪了。二当家心慈手软,不来理会你们,咱家可见不得这般狂妄无知之辈。”

众人既惊且惧,那长者脸色阴郁,走上前,行了个诺,道:“不敢请问尊驾名号?”

来人却不回答,只从怀中摸出一封印信,略一展腕,那信便朝长者飘来。长者伸手去抄,只觉信上劲力充沛,忙凝神运气,强行抓住,总算没脱手。来人点点头,道:“也算有点能耐。咱家乃是本寨右路统领,雷豹。”

江离听到这人说话瓮声瓮气,便已知乃是豹哥,没想到他摇身一变,真的成了一路统领,不禁想到这路统领不久之后便要发现亲自抬上山的酒少了一桶,届时无法向二当家交代,怕是要急成热锅上的蚂蚁,觉得甚是好笑。

只见那长者拆开印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神色间的敌意渐消,拱手道:“多谢雷统领,我等无意与贵寨为难,只为了相救本家少爷而来,绝无插手贵寨事务的想法,这一点,请务必转呈神龙二当家。”

雷豹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刚才得罪了。”不待长者答话,转身招呼了其余五个汉子,并肩朝山下而去。

众人坐回火堆旁,脸上惊惧之色还未尽消,但纷纷称赞长者露了这一手,为武行挣了面子。那长者却惨然一笑,道:“咱们这一趟果真是莽撞了,这龙虎寨的一路统领,身手竟已如此不凡,若不是人家无意与咱们为难,今日定然讨不到好。”说罢,将印信递出,示意大家都看看。

江离好奇这印信之上究竟说了什么,便继续等着,希望他们看过后谈论几句。却不料众人览毕,竟都一语不发。无奈之下只好从坎下退出,循着雪地的脚印,远远地尾随雷豹几人往山下去。

清晨时分,江离远远看见雷豹几人坐在路边休息,山路也不那么陡峻了,路上雪迹也不甚明显,便寻了个岔道,加快脚步,走在他们前头。

约莫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平坦的山头,路边矗着一块青石,上面刻着歇马岭三个大字。江离边走边观瞧地势,见山体虽不甚高,可下山的山道分外陡直,果真是一处险守之地。他果断顺着山道快速往下走,以免被身后的雷豹察觉,只片刻之间,便来到了一处屋瓦轩连之地。

屋是旧屋,瓦是破瓦,但烟火升腾,远远地便能听到招呼声。江离心知这里便是村庄,四下里转了一圈,使了些小钱,扮成个衣衫褴褛的伙夫,手提一根破旧的扁担,来到岔路口的一家店面,在犄角旮旯里胡乱吃了些菜羹,闭目养神。

约莫两刻钟,店老板突然喜笑颜开,远远地迎出门大声招呼道:“豹爷,这大清早的,稀客稀客!”

门帘掀起,五六个汉子大踏步走进来,在西首挨阳台的两张木桌前坐下,一名汉子点了几个饭菜,却不要酒,店老板连忙吩咐厨子去做,自已掇了个凳子坐在一旁,帮着沏茶倒水。豹爷默不作声,盯着店老板看了一阵,低声问道:“怎的没见到老蔫?”

店老板陪笑道:“往年下了大雪,老蔫照例都溜到这儿喝酒,不过这几日没见着他,估计是嫌雪大路滑,所以没来。”

豹爷点点头,又道:“这几天生意咋样?”

店老板咳了一声,道“大雪天,没啥客人,全靠店里暖和,才有个人气儿。豹爷和几位爷大驾,老汉今儿才算开张了。”

豹爷微微一笑,不再言语。身旁一个汉子粗手粗脚地扒开锦袍,摸出一锭银子,丢在桌上,道:“你且去备好酒菜,咱豹爷今天要招待贵客,保你这次生意兴隆。”

店老板一听,喜上眉梢,连忙站起身鞠了一躬,将银子攥在手中。正待要走,另一位大汉细声细气道:“还有个事儿,寨里这阵子缺拾柴打杂的伙夫,你给留意留意。三两个就行。”店老板笑着应承下来,便去后厨准备去了。

江离心道龙虎寨果然找了外援,却不知是哪一号人物?眼见雷豹一行人默默吃了早饭,个个神色肃然,不时地朝阳台外张望,显然要来的人非同小可。他心中愈发好奇,但面上丝毫不动声色,缩在墙角,如一个劳累酣睡的伙夫。

巳时中,雷豹一行人忽然齐刷刷起身,朝店外走去。江离悄悄起身,欲往外瞧瞧,忽然听到一声呵斥:“哪里来的不识趣的伙夫,看什么热闹。”江离一怔,随即便见店老板走上前来,疾言厉色道:“好好做事,别探头探脑的,一会儿有你的差事能干。”江离听在耳中,心中暗喜,便乖乖坐回到墙根上。店老板见江离识劝,脸色稍平,指了指后厨,道:“没事可以去帮帮忙,年轻小伙子,有点眼力劲儿,干得好,赚个好差事的话,顶你一年劳力。”

江离无可奈何,只得抄起扁担,朝后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