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俩被血浆滚出来的背包,在有心人看来还是太扎眼了。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的时代,这里的地下人已经依赖营养片,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同伴。起初这是按照五万人的容纳量所建立的,如今剩下不到两万人,恐怕全球其他五千个地下城的情况应该是相差无几的。
游小池指着最顶上的孔洞,说“就那个吧。”
米西亚率先爬了上去。
孔洞非常简陋,其形状让他想到了古代的墓穴。阴暗潮湿,隐隐可见其内里的钢结构,被没有铺匀的粗水泥包裹着。水泥之上用结实的塑料布打了一圈。而头顶的位置,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塑料盖,似乎能打开的样子。起初米西亚以为是小夜灯,但他仔细看过之后发现它并不发光。
他将身体往外挪动,朝游小池伸出手。高处俯视,他同时看见了那个鬼鬼祟祟的瘦柴男。
瘦柴男紧盯着游小池的背包,就差把眼睛粘上面了。
“媳妇儿,快来歇歇。”
游小池嗔睨他一眼。
她轻拍了一下他的手,反手时又紧紧握住。借着他的力攀到了顶,随即一个挺身,麻溜地钻进了孔洞。
“灵敏度满分,但是不太符合人设。”米西亚笑着说。
“什么人设?”
“咱俩目前可是五级患者,这么生龙活虎的,似乎是不太像话啊。”米西亚说着又随瞅了一眼瘦柴男。
对方坐在最下层的孔洞中,那双起初还在偷窥的目光,此时又慌忙转向他处。他低头整理了皱巴巴的床铺,那里的粗水泥都磨光亮了,塑料布也磨去了半截。他把卷在一边的破衣服拽过来,胡乱地补在那块破口上。
“你就睡这里,咱俩得时刻待一块儿,媳妇儿。”米西亚说。
“你叫顺嘴了是吧?”
“你也可以占我的便宜啊,我非常欢迎。”米西亚张开双臂。
游小池白了他一眼。
“你说咱们身上的血迹还能清洗吗?”米西亚问。
“目前是不能。”
“太难受了,顶着这股子恶臭,我还真宁愿死在外面。”
游小池掏出一包湿巾塞到他手里,米西亚不明所以,“你不上一秒还说不能吗?”
“擦手,吃......”
剩下的话被紧急噎回到喉咙里。待双唇分开时,红晕已经染到了各自的脖子根。
“隔墙有耳。”他唇语解释。
游小池好似明白了米西亚的用意,她的目光跟着逡巡。
这条坑道里住了百十来个人,个个皮包骨,半数已经躺进孔洞,只剩出的气。老人居多,没有幼儿。这也可以理解,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单说资源就根本不能支撑人类的繁衍,每添一口人都是一种巨大的负担。整个社会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诞生新生命的喜悦了。
瘦柴男的眼神里透着四个字“虎视眈眈”,这是饿急眼的猛兽才会出现的眼神。对于自已监视中的这俩人的亲吻,他麻木无感,饱饭才思淫欲,而他早就对女人不感兴趣了。
就在这时,地道里的广播响了,“晚饭发放。”
地道里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头顶滚动,由很远的地方滚过来。
一开始是杂乱而巨大的,但一段时间后,杂乱的声音一层一层消失了,最后只剩一阵轻微的咕噜声,朝着他们的坑道涌来。
“啪。”
头顶的塑料小盖子感应到活物的存在,瞬间打开,掉下两团东西。
“嗯?”米西亚疑惑地拾起来,发现是两人份的营养片,装在一截拇指大的塑料小管里。还有两个同等大小的透明塑料瓶,里面装着透明液体。
“请用餐。注意不要弄脏食物管内壁,营养液请倾倒口中,不要吸吮,用完请将食物管放回投放窗内,便于回收。”
不少起先还如死人一样躺着的人,这下都窸窸窣窣坐起来。他们揉搓着凸出的眼球,几乎要将它们从凹陷的眼眶中揉搓出来。有的人尽管脸上已经血肉模糊,但似乎同时也丧失了痛觉。
人醒了,痒也醒了,所有人都在揉搓中苏醒。
淡水资源缺乏,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痛痛快快洗过澡了。
有人在抓挠自已的后背,边挠边虚弱地安慰自已,“再撑撑,就到季洗日了。”
季洗日就是每三个月的清洁日子。这么多人,要全体都洗完,前后也得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
所谓清洁,也不过是一桶水反复过滤,所以绝对不能有泡沫。即便过滤过,排到最后才洗的人,也只会得到一桶黑漆漆的脏水。过滤系统是要省着用的,消毒剂更是。
“妈的!”瘦柴男突然情绪爆发,他把手里的管子捏得越来越扁,最后狠狠地摔在地上,“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这是吗?!我要真正的食物,真正能吃到嘴里,嚼到它纤维感,尝到它酸甜苦辣咸的食物!而不是两个药片片,什么营养剂,狗屎,不过是拖着让人继续在这世上受罪的毒药,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小伙子,你要乐观点嘛,不是有科学家和医生都在研究基因什么......”
“积极?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研究?研究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了吧!研究出来什么了?屁!一群血都不干净的人,怎么可能研究出拯救人类基因的东西,这世界上就没有干净的血了啊,你们都被蒙在鼓里,人类要灭亡了!我们不过是灭亡前的最后一批人类而已,我们只不过是在这黑漆漆的地道里耗日子而已,等耗光最后一点资源,人就没了。”
“黎明总会到来的......”
“哪有黎明!我们这是在从白天往黑夜里走,天就要黑透了!一群傻子一群傻子!”
他咆哮了半天,也是难得他还有这样好的精力。
老人摇摇头,打算省点气力,他举起营养液就要往嘴里倒。
瘦柴男蹿上前,一把给夺出来狠狠摔到地上,“还喝个屁,这是水吗?我问你解渴吗?你喝了喉咙就不破溃黏连到一块去了?你吞咽时候就没血腥味了?我告诉你,我现在嘴巴里的味道就像吃过人!”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又骂回去,“那群该死的科学骗子,占着有限的资源,水,菜,药物,皮肤衣,甚至是少数几个能看的女人,凭什么!”
“年轻人,现在就是这么个世道啊。别抱怨了,你再把御敌科的人引来,我们整个坑道的人都是要跟着进去审查的啊。”老人叹气,艰难地从榻上挪移下来。
他的四肢僵化的厉害,每走一步,都要顿好一会儿。好容易挪到营养液跟前,从地上捡起来,连灰尘都没吹,就艰难地举起手臂仰着脑袋,等着那粘稠的液体滴进嘴巴里。
“咔”一声脆响,老头的脑袋突然九十度向后垂过去,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周围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谁也没有看一眼,吃喝完毕,又虚弱地哀叹两声,缩回那狭小的“棺木洞”。
“他死了吗?”米西亚惊讶地嘴巴都闭不上了。
瘦柴男瞅了他一眼,悲伤地说:“颈椎断了。”
“啊?”
“缺钙,骨头都酥了,他很久没有下床了,是我害了他。”
他说完,垂着头往隧道的出口走去,那里安装了一个对讲。他伸手按住按钮,里面传来了一段噪音,之后是女人冷漠麻木的问话,“几号?几个?”
瘦柴男回头看了那老人一眼,粘稠的营养液正攀在他干裂的嘴角,一颤一颤地就要掉出来。他眼眶一红,却没有泪水能流出来,“55号,一个。”
“汇报人编码。”
“米西亚。”他轻声说。
“编码。”
“我他妈不是你们给编的12345,我的名字不是数字,我就叫米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