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撕扯声,将游小池的恐惧提到顶点。没人不怕死,尤其这种明知早晚会死,还只能无助等死的境况,任谁心态都得崩一崩。

她尝试着动了动腿,没用,瘫的。

有毛人走了过来,听声像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打出一个长而响的饱嗝,呕出一股血腥气。游小池很想吐,事实上,她已经在俯身干呕。

两个说话的人已走到近前。声音是略沙哑的,但能听出是女人。黑暗中,看不分明她们的位置,游小池猜测她们或许就蹲在跟前,没准一伸手就能碰到脸。

不知几双眼睛正在黑暗中打量着自已,游小池身上的汗毛都直竖起来,不由地想找个墙壁靠过去,但她被扔下来时,就在不前不后的位置。撑了半天的后背,此刻也瘫软下来,她摇摇摆摆地朝后倒去。

一双粗粝的大手扶住她,略带粗暴的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

“呜啊嗒!”

游小池听到另一个喊了一声,就扑通跪在地上。

“莫不是,吃人之前的仪式?轮到我了吗?他们都打嗝了,难道还没吃饱?”游小池思绪杂乱。

“哇哒!”

她们叽哩哇啦的争执。游小池只听得扑通扑通跪地的声音,接着便感觉到她们口腔呼出的浊气,稀一阵儿浓一阵儿的扑来。

“她们是在拜我吗?什么情况?”游小池愈加不安起来。

如果她们是因她是个拥有语言系统的“类同类”,而吃下去有负担的话,那......

游小池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那就让这负罪感持续得再久一些。”

她故意讲得抑扬顿挫,饱含深情。从指责到疑问,从她的人生历程到这段荒诞的时光,最后讲无可讲的时候,她就开始背唐诗。

她看不清那群巨人,但从她们逐渐温和下来的语气中听出了卑微,尤其是当她的语言节奏因为唐诗的韵律而出现卡点时,她们拜得愈加频繁,语气中的惶恐也愈发明显。

游小池心想,“我不能停!”

可唐诗宋词总有背完的那一刻,尤其她脑中存货也不多。随后,她开始哼歌,讲段子。脑海中有一个声音跳脱出来在说,“你好像一个疯子!”

“是,我确实像个疯子,为了那一点活下去的希望,我宁愿变成疯子!”

她直唱的口干舌燥,喉咙起火,却一个间断也不敢出现。

可最后,她还是讲累了。

“好累啊,好像把这一辈子的话都给说完了。虽然我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想说,我内心是不想死的,很奇怪,当初我妈在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小池,我的孩子,好好活着’。可我当时特别想死。送完我妈,走回那个破旧的房屋,路上听见一只小猫微弱的呼救声,我寻过去,发现它被还没干透的水泥封在墙角里,我徒手挖了半天,把它救了出来,它一点也不怕我,钻进我的风衣口袋里,乖乖睡着了。

我慢慢走回到我家门口,那儿有一株樱花树,我妈病了以后,它就一直枯着,半片叶子都不长,我把上吊绳往上一搭......它却开花了......于是,小猫和樱花,让我这样苟且着活下来。呵,那时我刚毕业,什么都一塌糊涂,我就是在这时候遇见了刘昊,我们面试同一家公司,同时被录取,后来同时从公司辞职。我出来做了独立艺术家,他是我的策展人。我很感激他的出现,他......”游小池摇摇头,声音戛然而止。

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举起右手遮在眼前,像在抵挡耀眼的阳光。

“这儿,这儿本该是幸福的开始。她看不见的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戒痕。

“最后就讲讲我的遗书吧.....”她把手收回,努力咽了口口水,却在异常疼痛中尝到了铁锈味。

“我真希望有人能听懂,记下来,虽然我也不知道谁能看见,谁能来缅怀我。但我还是很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得着我来过这个世上的痕迹。我曾经希望得到许多许多爱,如果没有,那我希望能得到许多许多钱,而如今我只想能好好活下去,如果不能,请让我不要太痛苦......”她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慢慢就要停了。“我知道我贪心了,我想要的希望太多了......”

“嗐,我语无伦次的讲了些什么呢,我实在是不擅长说话,这样的拖延,不过是困兽之斗。”她深呼一口气,用两只手把腿依次给搬靠在一起。“来吧,要吃我就来吧,就从断掉的腿开始吧。”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她声嘶力竭地唱完最后一嗓子,感觉一双双粗粝的大手抚在她的断腿上。

她心里一咯噔,眼睛紧闭起来。

“来吧,终于要被吃掉了......”她想。

米西亚下到低处,才看清这些黑点是硕大的蚂蚁群,它们争抢的东西,貌似是......糖块?

他欣喜若狂,“肯定是小池,她还活着!”

顺着黑点集中的方向,他一路寻得倒也有惊无险。他猜测游小池不会是被兽类所擒,那些猛兽为了避免食物被争夺,不会冒险走这么远的路,况且这一路上几乎不见恐龙异兽出没,像是一条特设的安全通道。

难道是那群巨人?

米西亚不禁想到他们洁白而锋利的獠牙,放下的心再次悬起来。

糖块在一处低洼口前消失了。这个低洼口上面悬着两块巨石,巨石用两根原木顶住,原木下端是两块拳头大的碎石块,擎的是岌岌可危。

他慢慢向洞口摸近。洞口血迹斑斑,再探,便是一个接一个小潭样的,扎一脚进去,拔出来黏答答,还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米西亚感觉自已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狠咬着牙,腮帮子绷紧才没让自已跳着狂叫出声。

一段路后,他再也憋不住气,忍不住在这愈发糟糕的空气中,大吸一口。可就是这一口,击溃他所有的感官防线,他俯身狂吐。

“真是个治洁癖的好地方。”他心里苦笑。

忽而听见讲话声,再细听,天呐!是游小池,她还活着!太好了!可是,她为什么在背唐诗?

“啊!”

“小池!”

听见惨叫,米西亚在漆黑的地洞里,跌跌撞撞奔跑起来。没跑几步,就歪在一个壮硕的毛体生物上。那生物一扭动,伸出两只手来钳制住了米西亚,随后像拖死狗一样,生叫他擦着地面往前走。

一阵剧痛几乎将游小池击昏过去,她向后倒在地上,挣扎半天不能起身。两双肥大的手掌在自已的断腿上忙活着,她没法挣脱,只能默默承受,也管不了她们接下来的举动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

腿上慢慢有了麻劲儿,像千万只小虫在小口啃咬,痛感倒是一瞬间消失了。游小池一歪身子,双手撑着要从地上坐起来。高大的毛族女人好像知道她的意图,上前将她搀起,并一路搀扶至她完全直立。

“嘛噗呀咯。”毛族女人说,那声音带着笑意,像是妈妈鼓励刚会站立的孩儿,向前走两步。

游小池迈开腿,轻轻挪动了两下。小腿上两块兽骨紧贴着肌肤,一会儿冰凉刺痒,一会儿温热灼痛,倒是没有太大的异物感。许是这两块骨头起了神奇的作用。

不一会儿,游小池感觉眼前亮了起来。

“哪来的灯光?”

像起夜时被灯光刺了眼,游小池猛地紧闭上双眼,两串泪就下来了。

微弱的光在洞穴中晕出一个不大的光圈,她趁机睁开泪眼,赶紧巡视四周的环境。

凹凸而高大的通道,来去都两个漆黑的洞洞,内里并不十分宽,不过成年人五六跨步的宽度。临泥土壁下是一些兽皮,没毛的耐磨,就铺了一地,有毛的暖和,就覆在上面,供他们躺卧。

游小池的目光在逡巡,回到眼前的兽人们时,才发现毛族女人已经跪了一地。

“呜啊嗒!”

她们诚惶诚恐地喊道。

为首的是个老者,微微佝偻的身体,看上去也有两米。她左手上托着一只直板手机,将它贴紧在自已额前,低眉垂目,恭敬非常。

游小池不明所以,但现代人类见了同时代产物,把手机拿到手里,那简直就是一种天性使然。

老者完成手机的交接仪式,也一并跪倒。

米西亚恰被拖来跟前,像死狗一样被扔过来。

“米西亚!”游小池又惊又喜,忙俯身将米西亚拉起来。

“嗨,小池,很高兴能活着见到活着的你。”米西亚语气中又出现了那种松弛感。

他往前一探身,游小池在他的毛衫领口看到了那朵黄色的花,米西亚将它插进针织的网眼中,甚是牢固。

毛族男人一把拽住了米西亚的手臂,同时做出了啃食的动作。游小池明白了,他们这是要把米西亚当成食物,邀她一并享用。

“你们不能吃他!”游小池愤怒大喊。她把自已横在米西亚和毛族巨人中间,举起手中的手机。她多希望她能用一句“我要报警了”,来震撼住他们。

那位女性老者扭头朝男巨人喊了一嗓子,后者立马低头萎了。但他身后还有更年轻的巨人,很显然是在恐龙分食中得量最少的,他们捧着半空的肚皮,面露凶相。

“你们不能吃他,他是我的伙伴,是我最重要的人。”

手机熄灯锁屏了,游小池忙调出手机里的手电筒。

她把更亮的灯光投向那些呲出来的獠牙。这才看清他们的长相,呃,怎么讲呢?游小池在心里给出来了一个词——“初具人形”。

“皮嘟嘟。”

有个女巨人抬起脸来讨好似的说了一句。不知是否错觉,游小池竟然从她多毛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羞涩。

“她的意思,我猜是爱人?”米西亚凑过脸来问。

“你这么能,留这里当翻译可好?”

“受不起受不起。”米西亚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对了,你手里的手机是哪里来的?他们为什么都听命于你的样子?这么一会儿功夫没见,你在这儿得王位了?”

游小池这才想起打开手机来看一看。

这是一款彩屏直板手机,每次一摁键,都会响起清脆的哒哒声,跪了一地的人都免不了好奇抬头看。

通讯录里存了很多手机号,翻了翻,都不认识。再翻到相册,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是“游小池”!

她蓄着更短的短发,一样的脸,眼神却透着与众不同的精明。看她西装革履的打扮,大概是精算师一类。

再往下翻翻,出乎意料,竟然是几张毛族人的照片。照片上他们正擒着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似乎是要生吞。

那男人正是“米西亚”。

米西亚汗毛倒竖,“突然之间入冬了是怎么着,寒气逼人呢。”

毛族的长者示意游小池跟她走,俩人来到墙边。灯光扫过去,游小池大致看懂了她们急于交流的信息。

墙上画着一些抽象的画,每指一幅,老者就讲嘟囔一个怪音。

游小池明白“呜啊嗒”是跪拜的意思,“丫的”的吃的意思,至于“皮嘟嘟”......

老者指着手机又指着墙壁,快速的咿咿吖吖,满是焦急。

游小池大致猜测出事情的经过,“精算师游小池”和她的“米西亚”意外来到这里,被毛族人抓住。毛族人在对“米西亚”进行生食之际,“精算师游小池”用拍照来“封印”住了他们,至少是他们认为的封印。以此换出了“米西亚”并得以逃生。

这是一线生机!

意识到这一点的游小池,此刻比他们还着急,因为手机已经提示电量不足了。

她朝老者比划了一通,指了指洞口方向,最后不由分说去拉住米西亚,却遭到更大力的阻拦。

“皮嘟嘟!”她喊道。

“怎么个意思?”米西亚还没明白过来,嘴唇上就猛地一温热。

“皮嘟嘟!”有毛族女人喊道。

“走!没时间了。”游小池低声说,米西亚还沉浸在那股温热里,没有回过神来。

“走啊,米西亚!”她又催促,“你还打算在这过夜吗?”

“过夜?呦呵,那用走的明显是来不及了,快跑!”米西亚突然有些雀跃。“门口有门,那扇藤编门。”

“太好了!”

他们趟过那些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血坑,不要命地往外跑,毛族人在身后大步流星追。

洞口外,米西亚支起那扇残破的门。回头看游小池还被毛族人纠缠着。“哦吼!”她严肃地大喊一声,将手机举起把照片删除,然后把空了的相册给展示给他们看。

“呀吐!”“啊呜嗒!”他们互相看看,又瞅瞅自身,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于是感天谢地的拜起来。

趁他们还愣神的工夫,游小池大喊:“走!”

她拉起米西亚,开门,关门......

一切噩梦都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