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穷鬼米西亚”前,谁也不曾料到他居然跟几个流浪汉,为谁住公厕的休息室而争执不休。

其中一个光洁一些的,说今天轮到他,否则自已也用不着把唯一一件洗净的衣服套身上。

另一个面容被长发长眉长须盖住的人,抖了抖手里的钥匙,说公厕保洁今天将钥匙交到他手上,必然他将独享这份待遇。

又有一个年龄长一些的,拖出一条露着黑絮的军绿色薄褥子,已经和衣躺下了。

“穷鬼米西亚”就在他们争执间,抢走了钥匙,开门的时候被俩人同时薅住了头发。

“哎呦,哎呦,松手!快松手!”他哀嚎。

“你说你年纪轻轻,跑来跟我们这些耄耋之人抢什么。”

“就是,我儿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是公司的执行高管了,两百平的大别墅,还聘了两个伺候的......”

“那您儿子有那么大本事,怎么还让您搁这儿遭这份罪呢。哪像我,我都是买了别墅让我爸妈住呢,自已出来挤公厕。”

躺着的老翁冷哼一声,翻了个身。“都吹吧,反正不上税。”

“算了,让给他吧,也怪可怜,年纪轻轻就傻了。”

“哼,年纪轻,长的白净,找个女大款傍傍也少不了吃喝,在这抢地盘。”

“人老了,思想倒是不封建哈,年轻时候的老本行吧?前辈,传授传授经验......”“穷鬼米西亚”也不恼,侧耳凑过去,一副包打听的样子。

“去去去!”

“哈哈哈!”

一拍即散,钥匙稳稳吊在“穷鬼米西亚”的两指间。他突然难过得厉害,先前的得意化作心酸,可很快又觉得自已没资格难过,嘴上吊儿郎当的,“有床睡喽!”

“米西亚!”游小池叫他。

刚才的一幕被俩人全然看见。两个米西亚一齐别回头去,一个被钥匙扎疼了手心,一个手里紧紧攥着厚信封。

公厕旁的小道上。游小池隔老远看着他们俩,一个大喇喇蹲在地上,两只手臂胡乱地撑在膝头,一会儿揪路边的草,一会儿捡地上的小碎石。另一个高高大大的站着,心里充盈着一些说头,却不知道怎么张口。

米西亚觉得自已无权对他进行说教,一时间深思下去,甚至觉得自已都不该来这一趟,可是钱捏在手里发烫,只想赶紧塞给他。

俩人静默了一会儿,“穷鬼米西亚”从泥地下抠出一枚五角硬币,眼前一亮。他顺在裤脚上捻干净,抻出一条腿,塞进口袋里,又蹲回去。

“其实我还挺感激你的出现,你就好像一道光,让我知道我这张脸也可以这样的光鲜。”他说。

“你不该这么活。”米西亚张口,却很快后悔了,他又在说教,“嗐,我......”

“是,我不该这么活,不过已经这副德性了。”

“我爸妈,不,我是说,你家人呢?”米西亚问。

“我被家族除名了。我欠了很多很多债,如果他们认我,那就该掀翻他们的老底了。他们做的对,我十万万分的理解。”

“嗯。”米西亚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觉得应该出个声,让他知道自已在听。

“那你哥哥呢?你哥也不管你?”米西亚忽而想起问了一句,他想总不至于每个世界的哥哥都很绝情吧。

对方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哥哥?”

“你这是什么眼神啊,对啊,就是哥哥,双胞胎哥哥!”米西亚斩钉截铁地说。

“你疯了吧!哪来的哥哥,我妈就生了我一个!”

“我疯,不……你等会儿……”米西亚脑袋一懵,突然有种很不安的感觉。

“如果你是双胞胎,那我……可能我的哥哥在我肚子里吧,我在娘胎里就是个狠角色,哈哈哈。”

米西亚愣住了。“那你是独子,为什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惨兮兮吧,因为我是赌鬼啊!赌石啊,懂吗?”“穷鬼米西亚”低下头,自嘲笑笑,“哦,你是知道的,我忘了,你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我。”

“你想跟我走吗?”米西亚问。

“去哪?去找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已,然后取代他吗?世界还是维持它原本的秩序才好,不能混不下去就逃,逃过去的新世界就一定事事如意吗?那指定是不能的。哦,我知道了,是因为我的行为叫你误会了吧?我郑重向你道歉,我也是一时起了贪念,但是我并没有想离开这里。”“穷鬼米西亚”并起手指,向米西亚飞速敬了个礼。

游小池眼睛不眨一下的盯着他们。

公厕的老年团还在聊着。

“我说,你儿子那么出息,大别墅,还雇人伺候,你跑这儿来干嘛?”有人问那老头。

“呵呵,我儿子还美国总统呢,这你也信,还问。”另一个讲。

老头跟着尬笑两声,伸向口袋的两根手指停下来,假装有一根烟夹在指尖,慢慢贴向嘴边。他口袋揣着他儿子一家的合照,香车别墅,气派非凡。可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一个被儿子弃养的糟老头子。

“其实你也不错,只是沾赌的人,通常没有什么好下场。”米西亚收了口,立即道歉说:“抱歉啊,我用词可能有些......”

“不不,你说的很对,就是没什么好下场。”“穷鬼米西亚”自嘲笑笑。

他从地上站起来,有些腿麻,一时没有站稳。晃晃悠悠倒退磕在路边花坛的石块上时,米西亚随即伸手扶了一下,也没留神自已手里的东西。

“穷鬼米西亚”的手恰好搭在那厚信封上,他旋即瞥来一眼,立正问道:“钱呐?什么意思?”

米西亚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来,脸涨得通红,“这个......”

“不会是给我的吧?”

米西亚“啊”了一声,手里的信封就被抢走了。

“多谢。”

“不,不谢。”

“穷鬼米西亚”折身往回走,脚步轻快。

游小池与他擦肩而过,她好奇地问米西亚,“你俩聊什么呢?怎么他一脸严肃。钱给他了吗?他该不会没要吧?”

米西亚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他准备的满腹建议,看来是用不上了,那个家伙比谁都懂如何让自已活下去。

“我把钱给他,也没跟你商量,你不会生气吧?”米西亚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给出去才问。”

“啊?那我找那小子要回来,不,我去抢回来!”米西亚作势就要冲出去。

“给都给了。”游小池说,“那是富婆给你的,你就是当街扬了也是你的自由。”

“你这话,我总觉得有种赌气的意思。”

“想多了,我不会替别人做决定,所以我是完全尊重你的。”

米西亚点点头,他很自然地牵起了游小池的手,她也没有躲开。

两个人的形影不离,让他们在无意间成为了不可割离的整体,只是谁也没意识到。

“看来我们在这里的使命也完成了,也是该离开了。”米西亚说。

游小池点点头。“我们可以推扇门。”游小池说。

“你猜下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我对未知不是缺乏想象,而是缺乏勇气去想象。如果不用挨饿,那去哪里都是不用怕的。”

“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不会收下她给的钱?”米西亚倒是挺诚实。

“为什么这么想?”

“就觉得,你看上去自尊心挺强的。”

“我看上去跟钱有仇?自尊心?自尊心能当饭吃?我可太知道穷的滋味了。”游小池声音有些低落。“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我心里是有一些不舒服。如同照镜子似的看着她,我是亲切,她却是疏离,所以她跟我算得这么清,我倒是也能理解,就是有点......”

游小池摇摇头,叹气道:“算了,不想了,你饿不饿?”

“我倒是不饿,不过我能先借你钱买包牛皮糖吗?”

“买牛皮糖干嘛?你喜欢甜食?”

“嗐,这不是猛地把烟给戒了,嘴巴手指都有些空落落的。”米西亚那两根惯常夹烟的手,在嘴唇上一摩挲,又放到鼻下嗅了嗅。那手指上的烟味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淡淡的洗手液味,那香味来自游小池。“唉,我的体香都没了。”

“你戒烟了?你原来还抽烟啊?”

“嗯,十多年的老烟枪了。”

“说戒就戒,你果然是个狠人。”

“嗐,这不是......”他想说,这不是某人不喜欢闻烟味嘛,话到嘴边却变成“这不是现在经济条件不允许么。”

“穷鬼米西亚”紧攥着信封进了公厕,老头好奇地凑上来问,“那是你兄弟吧?原来你竟是双胞胎,怎么差距这么大?”

“穷鬼”原本分钱的念头戛然而止,“分什么分!不自量力的同情心!”他对自已说,把信封揣进了口袋。

游小池选择了当地最值钱的一栋建筑——金淋大厦。这里面的导购可都是拿鼻孔看人的,各大奢侈品柜台,十万以下的货品,顾客但凡多问一句,店员都会嗤之以鼻“等货吧”。好像常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镀了金身,涨了身价,在这里傲慢和偏见才代表专业。

“金淋大厦,外观上确实像淋了一场黄金雨,你知道这东家家底有多厚吗?”米西亚问。

“不知道,我选这儿就是因为它值钱。东家是谁,我在意那个干吗?”

“你倒是直接。这地儿的东家叫秦乐山,是个富三代,他家从民国就是大户。老话讲富不过三代,他秦家反倒是越来越昌盛,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祖上总不能是穿越过去的吧?”游小池说。

“呦呵,这你都能猜得到?”米西亚装作很惊讶。

“这太扯了,这你们都信!”游小池摇头。

“旁人可能无法理解,但是咱俩好像是最不能说人家扯的吧,咱们不比他还扯?”米西亚看着她,反问道。

游小池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应付着点点头,“行了,我信!”

“是不被小爷的逻辑给惊呆了,我逗你呢!”

便利店门前,又有人在抽烟。游小池捂住口鼻躲着走,轻咳了一声,米西亚拿手替她扇了扇,挡住了烟飘来的方向。

他往购物筐里放下两袋牛皮糖,再想一想又拿出一袋给挂了回去。回身时看到游小池手托着一袋辣条在愣神。他把辣条从货架上扯下来,往筐里扔。

“喜欢就拿啊,又不贵,怎么这么苦大仇深的样子?”

“不喜欢。”游小池冷着脸,将辣条又拿出来,放了回去。

“我还以为你们女生真的都有两个胃,一个用来装正餐,一个用来装零食。我身边的女孩反正挺爱吃零食的。”

“我没资格跟你认识的那些女生一样,我忙着跟我妈挣你所谓的正餐,在我这儿有个更踏实的名字,叫饭。”游小池说。

以前的辣条很便宜,各种小作坊出品的三无产品,又油又辣,一包单买是三毛钱,一块钱能给五袋,后面涨价到五毛一袋,在她看来不过是包装正规了一些而已。

辣条就馒头,她整个高中生活的午饭。所以她看的不是辣条,而是她的过去。

米西亚不声不响地把另一袋牛皮糖也拿了出来,“那我们还是买踏实点的东西吧。”

“我去外边等你。”米西亚抬头张望门口,还好,抽烟的那人又续上了,他得去过过干瘾。

灰头土脸的中年男,看到高高爽爽的一个男人,慢步从门槛跨出,挨得自已越来越近。他先是扭过身,挡了一半的烟去,一瞥眼见清俊的男人非但没绕开,反而凑上近前来。

他霎时明白了。

“老婆不让抽,憋的难受吧?”他问。

“嗐,理解万岁。”米西亚笑说,他侧脸看了一眼店内的游小池。她正俯身挑买面包,一丛秀发从额前滑落,被她漫不经心地挑起挽至耳后。齐耳短发下一只白到发光的元宝型耳朵,缀着一只素银耳圈,头微微一侧,耳圈贴在她顺滑的下颌线,耀进米西亚眼里。

“看来你不是妻管严,是很爱你老婆。”

“嗯?”米西亚从便利店的玻璃门,看到毫无遮拦的笑意,不知几时爬到了自已脸上。

“呐,抽一根,女人买东西都很慢,足够你过把瘾。”那人递来一根烟。

恰时游小池抬头看过来,米西亚伸到半路的手猛地往上一拐,朝游小池挥了挥。

他粲然一笑,她漠然一脸。

“一个大男人居然还脸红。呵呵,被管得死死的。”那人把烟收回去,烟蒂往垃圾桶上一捻,走掉了。

游小池拎着两个背包走出来。

“你脸怎么红了?”

“那,那个......呛的,好多天不抽烟了,冷不丁还享不了这个福你看。”米西亚有些慌张。

游小池没再追问,扔过来一个背包。

“接着!”

米西亚伸手一接,险些被掼到地上,忙抬膝盖顶住,才搂到肩上背起来。

“这么弱?”

“弱?男,男人不,不能说弱。”

他把包背好又往店里张望。

“瞅什么呢?”游小池问。

“我看看你是不是给人店买空了。”

“穷家富路。”

“是,有道理,万一我们去的地方没有商店,甚至没有人......”

“米西亚,忘了知会你,我从小运气不佳,你说的可能都会中。”

“呦,欧神附体啊,那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呗。”

“呵,你还挺具有冒险精神。”

“不,我这人最怕变数。”米西亚说,“我毕生的运气都化作了数字,躺在我的银行卡里。”

“希望这个数字对得起它夺走的冒险精神。”

“嗯,”米西亚笑起来,“还不赖。”

俩人聊着,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金淋大厦的腹地——一间开在大厦一层正中间,直挨着盘龙顶梁柱的金店。这也是唯一一家铺在中间还起了四面玻璃墙的店铺,相比较其他半包围式的店家,它更像被装在透明手办盒里的金色宫殿。

“准备好了吗?”

“嗯。”米西亚牵起游小池的手,点点头。

游小池心里默念,“下个世界就让我倒在金山上吧,别再来什么‘游小池’来让我搭救了。”

遂在一阵酥麻感中,猛地推开门。

“呜嗷!”

什么鬼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