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死遁
老皇帝面笑心不笑,浑浊不堪的眼神却渐冷。
“可臣等听说,是圣伦嘉靖公主殿下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怎么能把功劳全算在将军头上呢?”宋太傅却突然反驳道。
“是啊,将军明明是去了弥河郡,这功劳该是公主的才是。”太傅一派应和。
“是啊,应该嘉奖公主才是。”
“太傅,您这么说是不是太过武断了?公主乃一介女流,在北国骂名远扬,战场之事,她又如何能插得上手?”太师脸上展现出一副不屑笑容。
“太师才是武断专横,只片面之词就否定他人功劳,太师好大官威啊,你难道是觉得北国人眼都是瞎的不成?!”太傅冷哼一声,他一直看不惯太师这副做派,仗着自己是当朝太后兄长,在朝中独断蛮横。
“若真如你所说,公主怎么到现在都未曾露面?难不成是害怕的不敢出来吧?”太师双手抱着笏板,仰着头横眉冷对道。
“圣伦嘉靖公主到!”他话刚说完,门口太监就扯了嗓子通传。
殿内众人一震,纷纷看向门口,当看到缓步走上高阶的人时都大吃一惊,一时间议论纷纷。
“儿臣参见父皇。”朝泠走得四平八稳,毫不在意四周的怪异目光,走到众人前,面带微笑朝端坐于上的皇帝躬身行礼。
“免礼吧!”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朝泠,总感觉她眼神让自己非常不安,“泠儿,此行怕是苦了你了,不过既然是武灵庙和观星阁的天意,朕相信我北朝自会有上天庇佑,如今你安然归朝,还带回了喜讯,朕果然没看错你。”
朝泠闻言,没有谢恩,只勾着笑抬头看着他。
“朕特令人准你休养几天,怎么强撑着身子来了?”
“父皇许久未见到儿臣,儿臣自然要来。”朝泠弯了弯眼,笑意粼粼。
“陛下,殿下得胜回朝,溃败敌兵,实在是天之属意!”太傅立马添火加柴。
“太傅!你这样说,是在说镇安将军无用了?竟然比不上一个女子?!”太师扬声打断他。
“你休要胡言乱语!”太傅眼神和他交汇打架,剑拔弩张。
“好了,众爱卿不要争了,朕的爱女平安归来,朕当然要赏,泠儿,你想要什么?”老皇帝却觉得何处脱离了掌控,座下之人无论谈吐气度没有一点像原先那个庸碌二公主,他心中莫名忌惮。
镇安将军将视线移向她,静静等着她发号施令。
“儿臣,想要您座下的皇位。”朝泠抿着笑,直直望向老皇帝,在所有人注视下,声音清冽,字字清晰,无端震耳发聩。
“公主殿下,你要造反不成!”太师首当其冲,厉声斥责。
随着他说话,文武大臣一起沸腾,编排责骂之声像是谷地偷吃的老鼠一样,纷吵杂乱。
“嘉靖公主,你要忤逆犯上不成?!”老皇帝左手重重的拍在扶手上,怫然作色道。
“将军。”朝泠静静看着他,对他的怒意不发一言,反而平静的唤身边的人。
“来人!”镇安将军转过身昂声道。
殿外瞬间开始糟乱起来,尖叫声,战甲在奔跑时发出的摩擦声,众多侍卫从跑进殿内,二话不说就去制住那些大臣,将坐于高台的皇帝扯了下来。
“阮正泽,你也要跟她造反吗!”大臣们被这异变吓得大惊失色。
“安静。”朝泠轻轻抬手,将食指虚虚搭在唇前,那双眸依旧清然温和,好仪令色道,“如果你们不想自己的妻儿出事的话。”
“朝泠,你疯了吗!这是天下之不韪的罪孽!”太尉横眉怒目大声责骂。
朝泠没有反驳他,只是扬了下手,旁边的侍卫立刻动刀割了他的喉咙,力道之大,差点将他脑袋整个砍下来。
鲜血喷溅四处,殃及了周围的人,有大臣已经被吓晕过去,全部都胆颤心惊的不敢再说话。
镇安将军绕是知道她表里不一的冷漠内芯,却还是觉得她过于冷血,他不由瞥了她一眼,带着些许沉重。
“带出去!”
侍卫们将大臣们拽起来,往殿外带,镇安将军也跟着出去。
殿外冷刃穿破皮肤的声音混杂着尖叫,活像是魇魔地狱。
“朝泠,朕是你父皇,你难道要弑父不成!”老皇帝已经失去了理智,他胡乱骂她,被侍卫从神台被拉下来,跌坐冰凉地面之时莫大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顷刻间占据心头,他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对方朝他走过来,当初的美人面,如今的修罗刀,她面上那抹笑意如今再看却是无比骇人,令他浑身发冷。
“就算弑父,又能怎样?”朝泠拔了剑,剑刃划过剑鞘的声音尖锐刺耳,她声音依旧是如山涧泉水般清透斐然,可又让人觉得无尽荒凉,“况且,你我心知肚明的事情,如今又何必拿来说事?”
“你疯了…你以为杀了朕,你就能坐上皇位吗!你个不干不净出身卑贱的孽种,根本就是痴心妄想!”老皇帝这些年吃了不少丹药,现在毒气攻心,竟然有些癫狂,他哈哈大笑,疯狂辱骂朝泠。
“你真是太吵了。”朝泠看了他许久,听他骂了许久,可他显然不会骂人,翻来覆去不过那么几句孽种,卑贱,听的她实在无趣,她抬起了剑,直直捅进他心脏。
老皇帝骂声戛然而止,他死死瞪着朝泠,万般不甘的仰面倒去。
“姐姐!”
所有的躁动,慌乱,喧嚣,连同朝泠心中的暴躁,都在这一声呼唤中奇迹般安静了下来。
朝泠垂了下眼,眼底弥漫缠绕的冷意缓缓退却。
朝泠没有转过身,只是那人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大步流星迫不及待朝她而来,随后她就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陆洲站在一边,眼神沉寂,他抿紧了嘴唇,神色冷漠的看着那两个相拥的身影,不愿转开眼。
广袖下,指尖几乎掐进手心中,丝丝疼痛拉扯着他的理智。
岑聿安那双墨玉般透亮的眼眸溢满了思念和痛苦,他紧紧抱着朝泠,心中狂跳不止。
朝泠有一瞬间失神,最后还是开口。
“先放手。”
岑聿安身体一僵,听到她几乎是命令般的话语,他紧了紧胳膊,还是缓缓松了手。
朝泠远离那个怀抱,看向陆洲,唇边漾开笑容,“先生,我的事情做完了,剩下的麻烦你了。”
陆洲看着苍白如同宣纸的人那眉眼弯弯的模样,忍不住张了张嘴,表情有些呆滞。
岑聿安紧紧盯着她,却见她从不曾把目光对准他,心中不禁涌出万般苦涩,他低头看她,心口像是破了洞一般任由冷风侵蚀,疼痛无比,却还无法制止。
她为何,如此虚弱……
“殿下。”镇安将军从殿外进来,看到殿内景象,心中思忖几道,最后只是看向朝泠。
“多谢将军。”朝泠见他来,瞥了眼殿外横尸遍地血流成渠的模样,知晓他事情办的圆满,不由露出一个带了三分真心的笑容。
“他就是你选的人?”镇安将军却无心欣赏,美则美矣,却是淬了毒的,看不得。
他侧眸去打量岑聿安,少年面容端正俊美,有一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眼,坚韧沉稳,身姿挺拔,气质超群,确实有几分样子。
“是啊。”朝泠一边轻笑着回他一边朝他走去。
陆洲眸光浅淡,视线幽幽粘在她身上随她移动。
“你…”镇安将军并未对她的靠进有任何抵触,或许是长久合作中,他已经信了她,又或许是她身体薄弱,连上台阶都费力的人,如今他自当不放在眼里。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倏然瞪大了双眼,瞳孔骤缩,不敢置信的看向朝泠,他手心蓄力随后一掌拍向她。
朝泠早有预料,却并未避让,反而让那一掌正正好好击中心口处,她只是晃了下身子便稳住身形,眉眼冷淡的将刺在镇安将军心脏处的剑拔了出来。
“朝泠!”
“姐姐!”
岑聿安二人却反而比她反应还大,尤其是岑聿安,一个箭步便冲了过去,却被沾了血的剑尖逼停,他眉心拢起,满眼都是心疼与困惑。
“你…”镇安将军强行运转内力,更是加速了血崩,他捂住胸口血洞,眼中逐渐失神,不敢置信的看着她,随即轰然倒地。
“将军,多谢你。”朝泠垂了眼眸睨向他,笑容微敛,眼睁睁瞧着他断气。
殿内寂静,门外侍卫看守着余下的大臣,还不知道殿内发生的事,刚才压制老皇帝的侍卫,都被朝泠这遭惊的面面相觑。
“姐姐…”岑聿安再次唤她,他不怕面前这柄剑,却不敢上前,害怕会惹恼了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突然就到了这一步?
朝泠终于看向他,她看到那双纯澈的眼眸,依旧是干净的吓人,让人看了心惊,无论何时看,这双眼只能让人美到惊叹。
真可惜啊…
“你长高了。”朝泠笑意柔和,视线落在他身上像极了轻柔的羽毛,飘渺的令人心慌。
“你终于回来了…”岑聿安眼眶一热,心中情绪翻涌让他情不自禁想去抱她,却又被毫不动摇的利剑阻在一米开外。
他有多么想念她,她怕是永远不会知道,她不知道每夜伴他入梦,不知道他接近崩溃,不知道他发了疯的思念……
不过没关系,她回来就好,他可以忍受一切,他可以继续做她期望的那个模样,只要她回来就好……
可这一切自我安慰,在剑刃闪过利芒,冷刃掉落地面时戛然而止,他表情有一瞬间呆滞,随即便是铺天盖地几乎将他淹没的心慌。
他踉跄着跑过去接住了她,对她唇边鲜血慌乱无措,他大脑几乎一片空白,眼眶通红的巡视在她身上,连一丝声音都难以发出。
岑聿安神情恍惚,只有眼中在掉落泪水,疼痛腐蚀他的内心,他觉得眼前暗无天日,他就像个没人要的孩子,周身找不到一丝光亮,只能无助的看着朝泠。
看着对方血色尽失逐渐失焦的眼睛,他从未如此害怕过,头皮一阵发麻,直到陆洲强势的将他推开,他才找回一点意识。
“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陆洲将人紧紧护在怀里,他表现的比岑聿安要冷静许多,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双手抖的有多厉害,他整个人像被浸在了水里,四周一片寂静,他什么都听不到,也感觉不到,只能感觉到刺骨的寒冷,从他臂弯间传来,愈渐嚣张,直至侵占他的五脏六腑。
他愣愣的看着怀里的人,似乎是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生命力的流失,显得有些呆傻,连反应都做不出,只知道一味的收紧怀抱,似乎这样可以为怀中人汲取温暖,似乎这样就可以蒙骗过关。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到来,可他不知道到来时,原来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以接受。
他真的输了,输的彻底……
“……先生,下次不要遇见我了,你都不笑了……”朝泠还未完全失去意识,镇安将军那一掌,还是留了些情面的,他怕是也预料到今天的局面,可惜了,她注定是承不了他的情了。
“……陆洲,此生与你相知相识,从未心生怨恨,也并无悔意。”陆洲心中一片茫然,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的该做些什么,只能失神一般听着自己如此说道。
见她目光逐渐涣散,陆洲反而笑了,那双如天边日月耀眼夺目的眸仅仅是最简单的情意,也是令人一眼万年的惊艳。
他抬手轻柔的拂开她因疼痛被冷汗沾湿的鬓发,声音宛若一阵清风,抚过世间最柔美的花,“只是此生,流水有意,落花无情,还望来生相见,可以不留遗憾。”
可惜朝泠无法给出答案,也知道他并不想要她的答案。
“姐姐……我求你,我求你不要离开,求你了……不要丢下我……”压抑的哽咽声断断续续,不必看便知少年如今几近崩溃的模样,给她擦拭鲜血的手颤抖的几乎控制不住力气。
原来死后最后失去的是听力,她看不到,却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她一直很喜欢他的声音,像是一坛封了百年的葡萄酒,醇厚醉人,可是现在这样的哭喊,有些无调和碎裂,只能让人跟着心疼…
“朝泠!朝泠!”岑聿安见她缓缓闭上了眼,恐慌达到了顶点,将他所有理智燃烧殆尽,他叫着她的名字,撕心裂肺的喊着,却也挽回不了任何东西。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才等到她回来,他才将人拥入怀,他以为自己做上皇帝就可以将人留在身边保护起来,可现在怎么会这样……这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对,这不对……怎么会这样?怎么又是这样……”岑聿安目光失神,他跪坐在一边,一动不动的盯着朝泠的尸体看。
“五皇子!”侍卫们惊住了,连忙想去制止他。
但明显岑聿安的动作更快,他甚至没有丝毫犹豫,动作迅速的捡起了她丢在地上的剑,抬手就给自己抹了脖,用力之大,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回。
他将剑放在一旁,随后躺在一边,感觉到生命力的极速流逝,眼前阵阵发黑,却依旧执拗的侧过头看旁边的人,他很想再说些什么,可张开嘴却是大口大口的鲜血,喉间发出“赫赫”难听的声音,只好作罢。
他固执的不想闭眼,只拿目光一遍一遍描绘对方的面容,企图将这张脸刻在心里,虽然身上很疼,但他从未感觉过如此轻松,最后陪她离开的是自己,这样很好…
他终于坚持不住,疲惫的闭上双眼,再也没了气息。
“先生,现在怎么办?”暗卫从旁边现身,走到沉默不语的陆洲身边。
“昭告天下,新皇登基,再拟圣旨,新皇突发恶疾,不幸殡天,由七皇子继位,将先皇葬入皇陵。”陆洲冷眼看着他发疯自戕,甚至还能抬袖为怀中人阻挡迸溅而来的鲜血。
这是她想要的,哪怕人死了,他也必须上位,甚至他还要将他葬进皇陵,离朝泠越远越好。
陆洲将朝泠打横抱起,稳住身形后,并未施舍给地上那具尸体一眼,转身走向内殿,悉数不顾大殿内那些恐惧惊异的目光。
东营国。
皇宫里一片慌乱。
侍卫们将武器对准了站在贵妃殿门口,拖着剑的人。
付白泽神色微怔,对众人的刀剑相向置若罔闻,凉意落在脸上,他眼睫微颤,抬头去看。
又是雪。
这场雪,就像是在可怜他们这些人的茫然迷失,又或是,见了太多罪恶冤孽,想要掩盖这些丑陋,下的很大,很急。
那人不在了。
他感觉得到…
体内的子蛊像是发了颠一样的啃食他的内脏。
很疼,却没有心口那样疼。
就像是惩罚他一样,他最想要的,从来不曾拥有,最想留的,也永远留不住…
付白泽杀了贵妃,他知道是她传的信,是她放人离开,他也知道朝泠一开始就在骗他,是他心甘情愿地一头扎在虚幻中不愿认清现实,也怪不得被摆一道,可他不怪朝泠,也舍不得怪她。
可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贵妃算一个,东营国算一个,连他也算一个,谁都跑不掉。
将面前这些人解决完,血水已经覆盖了那薄薄一层雪衣,漫天的红像是从眼底长出来一样如此显目。
付白泽浑身都是伤口,如同在鲜血池子里泡过,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不显狼狈。
他又变回了那般没有灵魂的空洞模样,看的同样满身打斗痕迹匆匆赶来的暗卫们心中骇然。
可没有一个人敢过去叫醒他,他现在是没有理智的,这是他们唯一可以确定的。
付白泽看着宫墙外北国的方向,连眼都不眨,宁愿泪水难受的浸湿眼眶也不想错过,似乎他看的越久越深,就能透过十万八千里看到对方。
他好累啊……
他知道朝泠不喜欢他,可这并不是她不喜欢便能解决的事。
一次不行,那就十次,百次,千次,她想逃,他就看她逃,总有一天,她会明白,最爱她的人是他,也迟早会明白,除了他的身边,她哪里都不能去……
他该去陪她了,不能让她等太久…
付白泽低下头,扔开了手中沾满血污的剑,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他轻柔的抚摸了一下匕首刀鞘,随后拔开刀鞘将匕首对准了胸口,慢慢向下摁压,每进一寸,疼痛就加重几分,可这疼痛比起他心里的疼,什么都不是…
付白泽倒在地上,手中攥着一支玉簪 ,那支玉簪通体润白,未沾染半点腥红,如今被攥在手心里也不过是被压出了些血印,却依旧美玉如泽。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对方在朝他笑,似乎是在等他…
陆洲胸口一滞,一口血喷了出来,他却无暇顾及,他看着桌上卦象,从开始的失神,到后来越来越痛苦的苦笑,最后笑着笑着就哭了。
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他醒悟太晚,原来命运早就将这乱麻绑在一起,原来他竟然错过这么多…
陆洲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到榻前,跪倒在地,他伸手去摸对方冰冷的脸颊,动作轻柔的仿佛害怕吵醒对方,他眼中满是缱绻和留恋。
没关系…哪怕这世错过了,还有下世,他会找到她,他一定会最先想起来,他不会再放手,他不要再错过了…
陆洲牵住她的手,轻轻俯身,颤抖着终于贴上那片唇,他忍不住笑开,好像终于得偿所愿的小狐狸,他趴在塌边,慢慢闭上眼。
吴煜突然停下笔,他似有所感的抬手摸了摸脸,却触到一片湿润,他看着指尖的晶莹,眼前突然浮现了许多画面。
怎么觉得,心口如此闷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