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殿下在上(29)
跟上次一样,马车在大殿前停下,陆洲是趁着淑妃殿内宫女太监来接时下的马车,混进那群人中跟在轿撵旁边。
朝泠上轿前瞥到远处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她心中清楚那是谁的暗探,神情自若地进到轿中。
陆洲也看到那名小太监,他面不改色的低头随着前行,心中却生出几分讥讽。
这偌大的皇宫,竟像被蛀空了一般,随便一个小太监,便是这些人的爪牙…
“殿下?您怎么深夜来此?”素春虽然早就接到了信儿,但依旧诧异。
“这不是来请罪吗?”朝泠笑容清浅,语气平静,由她领着往内殿走。
“正好娘娘刚从登云楼回来,还未歇下。”素春不疑有他。
朝泠留下陆洲和其他几个护卫在外头候着,自己进了内殿。
“泠儿,怎么突然进宫了?”淑妃笑意永远都温柔,是个十足的南国美人。
“女儿给您带了些外面的糕点和玩意儿,想着母亲久未出宫,该是喜欢的。”朝泠话落抬手,白芷便将手里的盒子放到桌上打开。
那盒子里放了一包杏仁酥,还有一些话本簪钗,最上头放了一支艳红的山茶花。
淑妃看到盒子里的东西忍不住笑,涂了丹蔻的柔荑纤纤,从盒中捻起那只山茶花,目光轻柔且怀念。
“女儿知道您思念故土,更想念出阁前院中那些茶花,可宫中这水土不养山茶,您也不敢让父皇知道,所以,只带了这一枝。”朝泠观察着淑妃的表情,轻声开口。
“从前,本宫院中种满了这茶花树,每每花开,那些花都开得极好,仿佛燃了半角天空,母亲常常害怕我会去爬院墙,总是叫人看着我。”淑妃声音悠远怀恋,目光微微出神,指尖轻轻抚着茶花花瓣。
“可是从上次先皇去世,父皇特赦带您去尽孝礼,您不过提起想在南国守孝,便引了父皇震怒,不仅严禁了您种茶花,还砍了您养了十年的梅花树,连我体内的毒也跟着发作…”朝泠接过她的话头继续说道。
淑妃闻言指尖一顿,她不敢置信的抬头,笑容有些挂不住,“你都,知道?”
朝泠看见她苦涩的笑容,点了点头。
淑妃眼眶一下就红了,她放下茶花,想去拉朝泠的手,无措的双手被朝泠稳稳接住,她声音难过,“你恨了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都不敢告诉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太医说,我体内的毒来历不明,只是因为您身子虚弱,还早产,所以我才连带着受不了这毒霜,所以每每疼痛,我都只能怨恨您,怨恨您为什么明明知道会给我带来这么大的伤害还要生下我。”朝泠心中叹气,她与淑妃那双眼睛对视,只能知道这是一个半生悲苦的母亲,她该更委婉的,可她没有那么多时间让她接受现实。
原主情绪似乎涌上心头,她知道自己一辈子是恨错了人,可一切真相都未明了,她便已经葬身于府中,不知真正的死因究竟是因为谁。
“我不能说啊,他是你父皇,我若告诉你真相,你记恨上他,以后日子不会好过的…”淑妃泪若珠帘,顺着洁净美丽的面颊流下,“所以,怨我就好,只怨我就好…”
“母亲,可忍了那么久,我们却依旧没有好报啊。”朝泠的笑容,像是一种无声的控诉,击中淑妃的心扉。
淑妃愣神,看着朝泠平静到几乎冷漠的表情,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当今圣上,也是同样的冰冷,笑不入骨…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就像是十几年前,那个乘着快马,满嘴爱意的男子,在登上皇位后可以面不改色的将毒药灌给她的女儿,也可以心狠手辣的将她困于一隅…她的泠儿,也变了…
莫大的愧疚要将淑妃淹没,她心如刀绞,哀痛欲绝的看向朝泠的眼睛,那般冰凉,那般绝情…她不是原谅她了,而是恨上了所有人,以至于现在也想让她认清事实,告诉她,不是她隐瞒,就可以掩盖一切…
“泠儿…”淑妃声音颤抖,她瞒了这么久,就是不想她牵扯进这北国的泥泞混乱,她不想她的泠儿受到半点伤害啊……
“我需要,您的帮助。”朝泠打破她最后的幻想,她不是嘉禾,她只是一个过路人,原主会不会原谅她,她不知道,但她并不会因为淑妃的痛苦软下心肠,也许会有些不近人情,可所有人都是推动剧情的垫脚石,就连她,都不过是用来规正的一枚指针,除了规正剧情,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泠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淑妃心中漫上荒唐,她后怕的抽回自己的手。
“父皇年老糊涂,他已经担不起这国家大任了…”朝泠任由她收回手,她也放下手,垂眼瞅着盒中的杏仁酥。
“朝泠!他是你父皇!而且,”淑妃被她的话吓到,她立即打断她,左右看了看,给素春使了个眼色。
“而且弑父之罪是大逆不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朝泠的声色面容在淑妃眼中恍恍惚惚,只知道她声音冷的她打寒颤,
“可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你是这北朝唯一的嘉禾公主,你身上有一半南国血脉,你做不了皇帝的…”淑妃还算清醒,她知道朝泠现在所谓的盛宠,不过是那些人掩人耳目,将她的女儿推上刀尖,不过是借此将她养废,她的身份,北国人不会允许她做皇帝的。
“母亲说笑了,我何时说过,我要做皇帝了?”朝泠忍俊不禁,在淑妃惶恐的注视下抬眼微笑。
她似乎很害怕她?
朝泠心中好笑,“您见过他了吗?”
“谁?”淑妃一愣,心中倏然想起一人,她微微瞪大美眸,“五皇子?”
“那便是见过了…”朝泠唇边的笑意扩大,“母亲觉得如何?”
“你要助他登基?可你熟知他心性吗?平白无故的,我们与那个五皇子根本是两路人。”淑妃蹙眉。
“您迟早会熟悉的。”朝泠眸光柔和。
“泠儿,我们去求名医,治好你身上的毒,我向皇上求情,替你求个好姻缘,咱们不去趟这浑水好不好?是母亲错了…”淑妃却不信她有这般能力,还想唤醒朝泠的理智,说着就要去拉朝泠的手。
“母亲,我要死了。”朝泠却避开了她,轻声说道,语气甚至比刚才还要轻缓。
淑妃动作戛然而止,整个屋子陷入诡异的寂静。
“我知道您身边的素春姑姑本身就是一位善医理的好手,您肯定不止一次尝试过,也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您让医师替我治病,不过也是求个心安罢了。”朝泠目光温和如水,说出口的话却如冰锥般刺骨。
她不仅说,她还做,她要向淑妃证明她这话的真实。
她开始解自己的衣服,在淑妃注视下,露出带血的里衣,更掀开那层与伤口粘连的布料,将发乌的伤口展示给她看。
“有多少人,已经等不及想我去死了。”
“泠儿……”淑妃看见那块血污泥泞的伤口,心中抽痛,她抬手想去碰,又害怕的不敢真的往前,眼泪断了线般模糊视线。
淑妃的手无力的垂下,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鬓边环佩作响,击不起心中半点涟漪,她不断的想逃避,她想告诉自己那人还爱她,自己的女儿还有救,她不是那般无用…
“女儿不怕死,我知道这条命如果不是因为母亲,早就不知道丢了几次了……可女儿害怕,等我死了,您身边就再也没有别人了,这冰冷的皇宫,迟早会将您一点一点吞没,所有人都在虎视眈眈,眼巴巴等着您随我下台,他们想要您的钱,想要您的权,想要一个和南国重新谈判的机会,您纵是南国大公主又如何,九州大陆,路阻且长,没人能救您…”朝泠语气一直很轻,好像害怕吓到对方,屋内温度不高,冷风从窗口渗进来扑在伤口上,带来阵阵刺痛。
“为什么…”淑妃语气痛苦,眼睛定在她肩上的伤口上,眼眶通红。
素春也是不忍再看,她上前揽住淑妃,抬头乞求朝泠,“殿下,您别再说了。”
“母亲,您该睁开眼看看了。”朝泠明白淑妃心里跟明镜一样,她让人时时刻刻监督着原主的饮食,不就是害怕有人下毒,她生活在这宫里,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她不是闭门不出,而是不能出。
“母亲,不,华安靖长公主,您还记得自己是个公主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您早已不是那个风华绝代的佳人了,他也从不是那个许你一生的好夫婿,皇权吃人,这皇宫里更是遍地陈尸,你退让半生,想换来哪个负心汉的垂怜?你如此无用,护不住任何人,茶花如此,你女儿也是如此。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的委曲求全什么都求不来,只能自取灭亡…”朝泠话语越加锐利,她抬手重新拉好衣服。
喉间猛然涌上一口热意,她眉眼轻微抽搐,熟悉的疼痛顿时蔓延进胸腔内,令她忍不住抓紧了桌角,眼前也变得模糊,她闭了闭眼,平复呼吸,重新看向淑妃主仆二人瑟缩的样子,语气缓和不少,
“母亲,您本该享万人尊崇,让女儿陪您颐养天年的,可是您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幸福,您选择了北国皇帝,却又在入宫后不争不抢,这不是皇家的生存法则,我身上的毒,没能让您清醒,难道您一定要等我死了以后,才能明白过来吗。”
淑妃心神俱疲,朝泠的话如鲠在喉,让她难以接受,她此刻很想吐,那种反胃的感觉逼的她双眼浸湿,闭目抽咽。
不止她在哭,白芷也在哭,她被朝泠吓得够呛,那声声将死更是让白芷心疼,她揪着袖子,不敢真的哭出声来。
素春只静静抱着淑妃,做她最后的浮板,她心中清楚的很,朝泠字字句句诛心,却是实话,这些年,她看着淑妃为了许多莫须有的事情失去太多,朝泠有这样的想法,虽与娘娘平日做人处事背道而驰,但是,也是应该的。
“母亲,我不需要您做什么,您只要适时推一把,大逆不道的罪名,我来担。”朝泠观察淑妃的反应,倘若有半点不对,那她即便不除掉她,也会想办法让她做不了其他反抗。
“你怎么担,你是我的女儿,你谋反,我也是同罪,你连命都不要了,连娘亲都不要了吗!”淑妃朝她喊道,颇为失态。
“要,正是想要您这个娘亲,我才要这样做,我从来忤逆不孝,您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我时日无多了,就当是我最后尽孝道吧…”朝泠站起身,走到她旁边,伸手轻轻为她擦掉眼泪。
“泠儿…”淑妃拉住她的手,心中复杂难捱,她声音都在颤抖,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逼您现在就接受,但请您好好考虑,三日后濯身日,希望您能给我答复,母亲,请您好好想一想。”
朝泠收回手,在淑妃悲哀的注视下,后退几步,双手交合,低头行礼,三次躬身,每一次都十分恭敬。
原主爱她却也恨她,恨她的外强中干,让她日日夜夜承受毒气攻心之苦,却也爱她,此时她心中那些哀恸做不得假。
她并没有一定要淑妃做什么,只希望到时候她能明白她,不要阻拦,也不要再像现在这样,只会以泪洗面。
她不再看淑妃,放下手垂眸退出内殿,给淑妃留下充足的平复空间。
离开淑妃视野后,她声音重新冷下去,“收整你的情绪,这是皇宫。”
白芷咬唇点头,努力逼迫自己憋回眼泪。
朝泠步伐放缓,神色平静。
系统,看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