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夏历2020年6月27日,一个湿热的晚上我坐上了前往夏国的皇家航班,护拥在红毯两侧的羽林卫里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霍峥。

想起临行前十六世告诉我他寻来了霍峥,就是那晚杀死狮虎兽的有功之士。

我忍着胸口的一阵阵恶心,行至他面前时停下了脚步,狠狠地瞪着他,霍峥越是保持着皇家卫兵的规矩我就越是感到恶心。

他同一排其他卫兵一样,昂首挺立在红毯两侧,竖端枪,我看他胸前三等军的徽章,朝他冷笑一声,他按着规矩没有看我,玳瑁在后面小声催促我快点登机,以免落下话柄,我含了一口气霓裳华服拖于阶梯,悻悻登机。

窗外是前来送我的平民,我透过机窗向他们挥手,我不敢相信我拥有了这般的影响力,从前我只是一个单纯的甚至有些愚蠢的打工妹,转眼不过一年余多的时间竟也成了在大众视野里的婉贵嫔,唏嘘。

从光京机场到夏国首都需要十个小时左右,趁此我打算睡一觉。在此之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吩咐了空姐唤来了机尾舱的霍峥,我想问他句话。

机舱门在我座位身后缓缓打开的声音,是士兵军靴踏地的吱嘎声,玳瑁退到一旁,转入我视线的霍峥郑重向我行礼,是单膝跪的大礼。

“臣霍峥,参见婉贵嫔娘娘。”

我看着他跪在我脚尖前,半晌没有应他,一阵唏嘘,飞机起飞到平流层前的一小段颠簸令他稍有不稳,他调整右脚的姿势左右晃动,但仍然保持着规矩的姿势。

颠簸过去后我才徐徐说道:“起来吧。”

还是那样伟岸挺拔,比十六世还高壮一些,玳瑁训话道:“站远一些!要让贵嫔娘娘一直抬头仰视着你吗?”

霍峥退远,我平视于他颈椎稍微舒服些,“好久不见,小火苗。”

“久未见娘娘尊荣,臣惶恐。”他答。

我忍不住嘶笑,“惶恐?本宫才惶恐,你杀了高蕴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不久前在海崎火车站我最后见过的那个霍峥的样子。”

“回禀娘娘,人是会变的,臣幼时便想成为一国的大将军,现在也是,但以臣的背景与能力想要进步就必须…”

“就必须杀人?变得冷血无情不择手段?”我不解地愤恨,“霍峥你变了。”

“是,霍峥变了,一切都是我不好,”霍峥仍然一脸忠诚,被规训效命于皇家的端肃脸,“可要不是高蕴被臣所杀,您又怎会成为现在的贵嫔娘娘,臣也不会拥有了军功能进殿内侍候,杀了那狮虎兽成为三等军登上这架飞机护卫娘娘?”

没等我说话,霍峥又说道:“高蕴与娘娘相处不过几个月,难道您就与他过了命,那么难以忘怀以至于成了一块心病,您真的了解这个人吗?”

霍峥终于不顾礼节抬起头直视我,“小婉,我了解你,你单纯地像一张白纸,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或许,高蕴的死就是个必然,如果不是我也可能是别人,如果你要狠那就狠我吧。”

霍峥的一番话如同雷霆霹雳般劈在我的心头,是啊,我一直抱着一种对高蕴的愧疚和一份危境里的感激而为她不平,但这段时间我自己的所作所为,包括嫁给十六世这些,竟没有半分为高蕴而考虑过,我开始审视我自己,难道我也是那个自己憎恨对无情自私之人,踩着别人的血而上位的人吗?

我只觉得疲累,再也没有气力与他争辩,也许他变了,但真正的我自己我从来没有去了解过…

“你下去吧。”我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他,只觉得他沉默着看了我一会才悄然退下。

玳瑁为我盖上毛毯,机窗外的轰鸣声叫我打了个冷颤,就这样睡去。

再睁眼已经是黎明,从窗看去,远远地东方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既而金煌色的光开始耀眼起来扑了个满身。

夏国到了。

迎接我的是以前在新闻中见到的国家上层人员有些熟悉的脸,玳瑁为我提起脚边的礼服,我一步步下阶梯,端然着微笑,清晨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这空气仿佛也有了些夏国的味道,记者相机的闪光灯扑在我的脸上,每一个角度,我相信我是美的,我回来了。

乘上车,霍峥为我开门我没有再去理他,一路上是熟悉风格的街路和建筑,我梦寐以求到来的首都竟是在今天来到,玳瑁再次查看新闻动向时电子屏幕上已经是方才我下飞机时的照片,标题赫然写着“都沱皇妃婉贵嫔以遣夏使身份重回母国,人民爱戴的皇妃。”我感叹影响力大速度。

接连几天的游街与政事访问让我既疲惫又有些权力在身的新鲜兴奋感,玳瑁却有时表现得一脸愁容,我问她她也是含糊其辞。

一圈应付下来已经是转站到离我的故乡海崎市不远的一个沿海城市,与市长参观过当地博物馆,探讨完城建与科技新研发与两国合作科技协议后有一段时间是我可以独自支配的,虽还是一群人跟着,但已经是难得的放松,在这片我出生的土地上。

我决定回海崎市去看看。

我准备妥当后,玳瑁急匆匆过来道:“娘娘…您的母亲在使馆前说要见您。”

我都忘了,现在我第一次以嫔妃身份上新闻,母亲肯定能看得见,我正愁闷着该如何向她解释时玳瑁又递来一条消息,网站上标题写着“婉贵嫔母亲不知其皇妃身份,清苦隐居”“皇妃的骗局”“前皇太女高蕴性命陨于婉贵嫔之手,恶女借此上位”“真假皇太女”等新闻铺天盖地地袭来。

“怎么会这样?”我顿时手脚冰凉,类似性命攸关的境遇我这一年遇见过太多了,但此时此事涉及母亲并附了很多张母亲憔悴不堪的照片在新闻上,舆论就像是把利剑,是可以随时杀死一个人的,我深知这一点。

“定是闵婕妤做下的事。”玳瑁道。

我细想也只有她了解我的身世,怒火中烧中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勇气来。

紧急组织起一场新闻发布会,在此之前我得先去看妈妈。

来到大使馆,门前已经被记者围了个水泄不通,我携了几个侍卫挤进去,无数闪光灯照在我的脸上,与先前机场迎接的感觉截然不同,这更像是在被审问,没有一点神气可言,他们问着我为什么不顾母亲而去他国当妾,杀死高蕴的人是否是我……我难以回答,甚至有不知真相的妇女朝着我的方向扔菜叶和坏鸡蛋,玳瑁护在我跟前我顾着仪态未能躲过,蛋壳在我的头冠上裂开,腐臭的液体滑落到我的眼睑上,明明自己是舆论的受害者我却不知怎得羞愧起来。

侍卫将一群人关在大使馆门外,我收拾下仪容,由领事长带我进去。

母亲就在议事大厅里,我推开门见她面容憔悴地坐在椅上,一见到我泪如泉涌,敞开了怀抱便来拥我,我不知怎得大哭起来,跑向她紧紧抱住,可能是这一年奔走于迷惘与生死关口徘徊,思念唐彩霞,心中的惭愧与不甘,我们娘俩紧抱着哭个不停。

力气哭尽,妈妈捧着我的脸拭去挂在左脸上的泪上下细看我一番欣喜着又掉了眼泪,“真好,真漂亮。”

“在门外被他们扔了一身臭鸡蛋,一点都不美了。”我呜咽着倒退回从前那个孩子。

“都怪妈妈不好,一看到你的消息就听了宫中的消息让我来领事馆,迫不及待来找你,没想到竟害了你。”妈妈采去我发上的蛋液。

我摇头,两痕泪又滑了下来,“身体还好吗?有按时吃药吗?”

“有,电话里都交代很多遍了。”

“小主得快些,陛下已经知道此事,”玳瑁焦急,“发布会已经安排好了。”

门外哄闹声越来越大,我知道如果此事再不处理整个都沱皇室都会因我而受到影响,到时候别说是妈妈就连我自己都难以保全。

我扶了妈妈道:“妈,今天开始我不会再懦弱到受人欺凌摆布,您将会是未来的帝国诰命夫人!”

她想说些什么但我已来不及去听了,安顿好她后就就搀了玳瑁的手先去更衣前往发布会现场。

各大报社记者,政务人员等有影响力的人皆已经就席,我深呼一口气上台。

我身穿白孔雀羽织大氅礼服,聚光灯下银光耀,台下的闪光灯随我的脚步闪烁起来,我的心脏又开始快节奏地砰跳,我一定神。

“各位夏国、都沱帝国的首席,晚上好,我是唐婉。”话筒收纳着我的声音扩散到全场,数百台摄像机对准我广播在各大直播平台,说实话礼服下我的双腿微颤,我深吸一口气。

“我来自海崎市这座小城,从小与母亲一起生活,我的父亲给了我很大的伤害,自此我成了一个胆怯懦弱的人…”

所有在夏国发生的事情我都想去说,台下的人无一不认真去听着,他们好奇一位皇妃的过往和经历,是在期待我轰然倒塌的热闹还是真心的希望我走出危难已经全然不重要,我尽可能按照我的心去走。

恍然间荧幕上我的脸变成了高蕴的模样,惭愧的心情再次浮了上来,我索性说起了这场令我混乱和刺心的宫廷政变…十六世曾告诉我政战这件事没有对错,他也有诸多无奈,我已经不再去关心他的无奈是因为欲望还是大义,现在我只想摆脱困境。

不知不觉间我已向媒体撒了谎,我轻描淡写地描述了这场宫廷政变,抹黑了高蕴,我也在镜头下成为了高蕴手下的受害者,夺取权力的工具,十六世拯救了我,我爱上了十六世成为他的皇妃……

不自觉地说,不知不觉间落下泪来,是为高蕴而落泪,是为从前那个单纯善良正义的自己而流泪…或许,霍峥他也是对的,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黑白分明之说。

我在向一条不归路长大。

一番话讲完我已泣不成声,这掺杂着谎言的故事和鳄鱼的眼泪,我觉得又羞愧又爽,台下响起一轮掌声,在我稍稍平复情绪时依然没有停。

我知道,我成功了,我安全了。

台下玳瑁复杂的眼神与霍峥眼里闪着的光…

事已平复,再次出现于大众眼前,不再是愤恨的投掷与咒骂,迎来的是忏悔与接纳。我成了两国人民敬爱的皇妃。

看着新闻字眼“两国人民敬爱的皇妃”几个字,我搂着妈妈坐在回国际酒店的宽敞的车里,车外是沿路簇拥着观望欢呼的人们,可她却恍惚着脸。

“小婉,你撒谎了对不对?”

妈妈突如其来的话叫我不知如何是从,“没…没有。”

“你撒谎了,你是我的女儿我能看得出来。”她眼圈红了,“你小时候妈妈告诉过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做一个无愧于心的人。”

我紧咬下唇,不知来由地暴怒,“我都是为了我们能活命!过得更好!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想要获得幸福就必须舍弃纯真和大义!”

我被自己惊到了,平生第一次暴怒竟然是对着自己最爱的妈妈,我缓过劲儿来,“对不起妈妈。”

妈妈没有说话,苦笑着看着我,抹去眼角的泪。

玳瑁从后座绕过来坐到妈妈身旁道:“夫人,皇家之事就是这样弱肉强食,有些时候的一些决定不是由我们决定的,娘娘也是无可奈何…”

妈妈艰难地点点头,哑声哭起来,我心痛不已,只管搂住她,妈妈好似理解了我的苦衷我的痛苦后回应着拍拍我的后背,像儿时她哄睡我那般,我心一酸又涌出泪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带妈妈回到了海崎市,昔年曾住过的公寓依然被房东利用起来,楼下大门上挂上了大大的金色牌匾,写着:‘婉贵嫔故居’几个大字。

原本想悄悄回去看一下,现在楼下簇拥着一群人光顾参观也就便罢了,乘着普通的轿车带妈妈在街区转转。

这个社区还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很大的变化,充满了以前的回忆和味道,我不禁感叹物是人非……

偶然间路过一家美发店,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我叫停了司机去看,发现这个人就是闵一慧。

晚上,我派人寻了闵一慧到我居住的别墅,等待的时候出门在院子里挽着妈妈散步。

别墅在离海不远的富人聚集地,十六世亲自为我提前买下,早早遣散了周围居住的人,巡逻的侍卫一批又一批地路过别墅前的小道上向我行礼,我一一回应,有种说不明的感觉。

从前我是那样卑微,现在竟也能与母亲岁月静好地在海边携手观海。

思绪万千间侍女来传话说闵小姐到了。

我让妈妈先回房间休息,又传唤了闵一慧。

只见闵一慧四处张望着由侍女引了进来,我笑着喊她,“一慧。”

闵一慧一看是我立马浑身颤抖惊慌道:“唐婉…不,婉贵嫔娘娘…”

我刚想说话,她吓得瘫软在地上哭起来,“对不起唐婉,可是那次害你过敏的真的不是我,中学的时候对你不好的谣言也不是我说的。”

“我知道。”见她还是从前那样唯诺胆小的样子像极了以前的我自己,不禁鼻子一酸,上前扶起了她。

见她冷静下来便带她进屋,再细看她已经没有了从前学生时代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被油盐酱醋所裹挟后的成人模样,怎么也想不到她和自己一样才二十岁。

问了几句才知道,武楠那时来都沱之前曾经常带礼品到闵一慧家做客,一慧的父母慢慢地以为武楠是一个值得一慧交往的好孩子,可不曾想却用保险和彩票的由头骗光了一慧家几乎所有的积蓄来到了都沱,一慧自己也因此没能去读大学,转而在美发店工作,至于那些钱恐怕也被她自己挥霍干净…

说到这,闵一慧拧了一把鼻子怨恨自己的愚蠢。

我安慰她,向她讲述自己从以前到现在在宫里是怎样受到她的陷害与摆布的,闵一慧瞪直了双眼不敢相信。

“跟我进宫吧,当我的侍女。”我知道玖春已经是武楠的人了,其他人再来水韵宫我也不放心,现在我身边需要一个忠诚的人。

“可以吗?”闵一慧怯怯问。

“当然,你父母那边我也会好好照顾。”我回答她。

我后悔当年没有认清一个人的能力,眼前的闵一慧,我想好好栽培她。

“唐…娘娘,我还有一事求您。”闵一慧有些纠结道。

闵一慧还有一个闺蜜名叫管娜娜,在霍峥从军还未从夏国转到都沱时就与他谈了一段时间的恋爱,管娜娜怀上霍峥的孩子时正在读大学一年级,霍峥怕承担责任以二人亲热的视频相要挟让管娜娜打掉这个孩子,不然就会把视频发到她所在的大学。

视频里裸露的两个人偏偏只有霍峥没露脸,管娜娜顶不住压力去医院打掉了胎儿,但霍峥却没有履行承诺,视频很快在校园里传播开来,学校开除了管娜娜,当她去质问霍峥时,霍峥已经去往了都沱…….

她希望我带现在深陷抑郁中的管娜娜一起走。

听到这,我的心脏有被愤怒灼伤的刺痛感,之前只觉得霍峥变了变得狠心与现实,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善于伪装的混蛋,我再也无法忍耐,决心一定要让霍峥和武楠付出代价,答应了闵一慧的请求。

临近回都沱的日子,十六世在见我发布会的事迹对我刮目相看赞赏有加,称维护住了皇室尊严,封为母亲为四品诰命夫人。我想他是为洗脱了自己篡位与兄长的事情而开心而已,但我也得到了我想得到的,已经足够了。

离开夏国的飞机上终于不再是我一个人,母亲身着诰命夫人朝服容光焕发地坐于我身旁,我与她相视一笑。后座闵一慧紧搂着警惕哀伤的管娜娜,我发现闵一慧此时已经添了一种坚毅有责任感的目光,我感到欣慰。

往后时日还长,我所想的都能做到也都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