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停步下阶,左右两边是跪着的皇子,阶下文臣武将无一人敢发出声音,任谁都觉察到了天子的怒意。

皇帝的声音有些低沉。

“靖王,朕记得当年令你常驻刑部会审,是要你善学律令、刑法和审案等事宜。怎么,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勤勉了,这才过了几年,你不仅法令禁令,就连东海三州的民政都了解得这么清楚了?”

二皇子微微一惊,想到父皇会突然发难。

“儿…儿臣,府上近日有一位东海的先生来拜访,恰好聊到了东海鱼潮的事情。”他迅速冷静下来,“东海的先生说海鱼已在各地泛滥,儿臣心觉不安,便召府上的属官聊起了此事,希望能替父皇分忧。”

东海的先生?傻子才相信他呢。

满朝文武心知肚明,而皇帝不言,沉默片刻,转而看向另一边。

“太子,东海鱼潮已兴三年,期间你多次上奏要工部兴修水利、开拓官道,为的是东海渔贸之便利,朕都准了。而今朝却说东海是危地,要遏制,何以有此变化?”

太子浑身一颤,声音低低的从底下传出。

“回禀父皇,第一年鱼潮,东海渔业大兴;第两年鱼潮,各地商贾见机而往,第三年鱼潮……谁曾想渔产突然放出巨量,令我等皆是措手不及。”

“你。”皇帝点了太子的背影。

“董正,还有你彭纛。”皇帝的声音在殿内回响,“你们三人是最早经办东海三州渔业大盛的人,朕让工部配合你疏通水道,让吏部破格招入三百名渔官,让刑部肃清东海渔场近五年所犯案例。”

“你们三个倒好,只会盯着户部统算的结果,那朕要你们有何用!”

“东海渔业一切事宜,你们是依仗你户部度支署、仓部署的数字,还是靠你司农寺在京粮储来做决定的?你们看看自己递上来的奏折,全是数录!那倒也好,朕即刻就去学宫,挑几个算家子弟来,让他们来管户部!哪一个算家不比你们会算!”

“啊?渔产巨量,你户部的预算是怎么做的?”

“彭尚书,什么事都藏着掖着不说,你要是觉得累,就退了吧。”皇帝走下阶,语气里尽是嘲弄,“各州鱼商上书京都……朕还要你说?哦对,不止是鱼商上书,东海渔民的血书,也一清早就飞进宫里了。”

彭纛老脸苍白,沉默地低下了头。

“那渔民的血书,你知道说了什么吗?说朕手底下的官欺压百姓!说他们强买强卖!强征渔场,官商勾结!”

皇帝愈怒,直言道:“东宫、户部,还有个司农寺,你们这群人,现在最好去祖庙那里磕几个头,再去求天求地,求什么都好,保佑东海今年不要退潮。”

“给足时间,让朝廷解决这次的人祸!”

皇帝霍然转身,背对跪伏的群臣,“倘若是鱼潮退了,你们就拿自己的人头去换些银两,来养活堆积在东海的几十万渔民!”

群臣皆惊,甚至有人战栗了起来。

“都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像是刀剑剐在几人脸上,其他人被溅了一脸的血,谁也不敢有半点怨面。

“白榭。”皇帝压着声音。

“臣在!”白榭连忙出列,高声回应。

“你接办东海之事多久了?”皇帝问。

“距今已有三月,大抵都了解清楚了。”白榭如实道。

“嗯。”

皇帝大步登上阶,站在龙椅旁,众人听见了低低的叹息从红袍背影后传下来。他回身没有坐下,而是扶着靠背,目光冷冷地扫过几张垂下的脸。

“岳王。”皇帝唤。

“儿臣在。”太子身边,三皇子明湟出列礼拜。

“东海一事有何见解?”

“儿臣……”三皇子犹豫,继续道:“儿臣以为,渔业繁荣虽是大兴,但仍有其隐患。”

“儿臣此前修缮水道,曾沿征河而行,巡堤坝,沿道百姓皆以为水涨则好,可灌淤田。然而,若征河犯水,水势大涨,非但不利于润田,反而漫溢成灾。故而,堤坝不仅蓄拦,还需设有水道,遇灾则开闸泄洪。”

“儿臣觉得,东海鱼潮也当如此,备而无患。”

皇帝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问:“征河有堤,可解洪灾,那你觉得,东海渔业的堤坝是什么?”

三皇子微微沉吟,“儿臣以为,无论商税还是法令,都有其利弊,若是实行得当,或可为东海之堤。”

“那就是不知道了。”皇帝低笑着摇头。

三皇子神色微变,在民政和律令方面,他了解的太少,东海渔业他也是听了刚才几人的话,才知道形势严峻。

“罢了,你平日里常驻工部和都水监,不知道也是正常。”皇帝摆摆手,侧目看向另一边,“老四呢?”

“儿臣在。”四皇子立刻站出来,恭敬地作礼。

“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处理?”皇帝问。

“儿臣……”四皇子苦笑道,“父皇,几位大人和哥哥们都把前因后果点明了,解决之道也是,儿臣实在是没有话说了。”

皇帝无言,大殿里静了片刻。

“老五?”

“儿臣愚钝,只觉太子殿下说的是,理应由税制入手。”

“哼,一条裤子。”皇帝没好气地指了他一下。

五皇子连忙低下头,拢手躬身。

众人也都听见了皇帝的声音,五皇子和太子同为皇后所生,太子居东宫之后,五皇子也将府邸搬到了邻近的地方,平日里常有人看见五皇子的车驾朝东宫方向驶去。

“老六?”

“儿臣也愚,近来还未熟悉朝宾寺的仪节,故而未曾深析东海渔兴之事。”

“老七?”

“儿臣也是如此,还未来得及了解东海渔兴之因果,只是听闻了一些坊间传闻,说是天鸟东去,入海……”

“行了。”皇帝无奈地打断了他。

“是。”七皇子有些失落。

“老八呢?”

“儿臣在。”明沧出列,挠挠头,“父皇,儿臣只知道近来京都鱼铺生意挺好,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哈…哈哈。”

他的笑声断断续续,群臣皆寂,皇帝满脸无奈。

“老九。”皇帝最后偏首,看向了右侧最边缘的儿子。

“儿臣也和皇兄们想得……”明海正要糊弄。

“你。”皇帝忽然抬手虚压,而后指了指小儿子,“长公主来找过朕,说了不少她对你的看法,就在你们见面之后。”

众皇子皆抬起眼,侧目看向最左边的小皇子。

六皇子微眯起眼,逐渐回想起在学宫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

明海神色变了变,顿感心下不安,此前与长公主的对谈里,他没有掩饰自己与身躯前主人截然不同的学识和认知水平。

难不成,长公主与陛下说我在宫里藏拙了?

他看着父皇的眼睛,那是一对深陷眼窝里的黑色瞳子,像是深不可测的流渊。

“儿臣……”明海还是犹豫了。

他只觉得朝堂就如同一场戏,但唱错一字就要陷入叵测的境地,他感觉父皇知晓了他藏拙的事,眼下就是想通过他对东海一事的看法来确认其猜想。

但同时,他有些担心其他人……

尤其是太子和二皇子,他能感觉这两个兄长已经深陷在夺嫡的漩涡里,漩涡的中心是最安全的,但也是最狭小最拥挤的地方。

见儿子迟疑,皇帝有些不悦,“朕从长公主那里听到了一些你的事,但凡事都可能有偏差,朕有些好奇,是长公主看走了眼,还是她在欺瞒朕,又或是你……”

“藏了什么秘密?”皇帝走近,声音却越来越低。

明海心头一颤,父皇近在眼前,而那最后一句话是耳语,声音低得应当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吧。

“儿臣以为……”明海深吸一口气,“海鱼泛滥,是商贾逐利所为。而商贾涌向沿海的原因,是他们觉得官府会出手平抑物价,因为只要官府救市,鱼价的利差便不会减少,但由于鱼量大增,这对于商贾而言是为暴利。因而,儿臣觉得……”

这一瞬间,他停顿了,几乎所有人都看着他。

明海抬眼,对上了父皇的眼睛,平静地说道:“东海商贾,正在洗劫朝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