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白氏宗府。

门前,红梁油亮,石狮咬珠咆哮,华贵车马停驻,仆人们接连拥出迎接,一角素纱撩开厢帘。

白凰微微探首,厢内侍女小心搀扶住她,紧接着就见四位仆人肩架而来接她上座。

仆人们夹道而迎,落位正中的是白府的大管事,披着一件纯色暮灰束腰䄌衣,面带微笑地迎上白氏小姐的车驾。

“恭迎小姐回府。”

白凰垂眼看他,轻轻地应了声,转而挥手示意众人入内。

她素白纱服,束起高髻,俨然一副官家女子的姿态,挥手间透着雅静的贵气,全然没了在九皇子面前柔弱腼腆的模样。

大管事笑着摇头,已然习惯了大小姐的脾气,也挥了挥手示意仆人入府。

晨光照在开阔的乌石地上,大大小小的光圈交错散开,四面树如春海,微风拂过,绿波起伏难定。树荫底下隐有鸟儿嬉闹,翠鸣随亭心缭绕,亭间落有石台矮墩,在这片阔地上独树一帜,隐隐带着一种孤听风雨伴秋诗的寂寥感。

这是白氏宗府的前庭,也叫和秋园。

众人从前门入府,转身便沿着两侧的回廊继续前进,白凰静静地倚住台上椅,眼神平淡如水,看也没看白府内豪华的园景。

走了一段路,众人穿过第一个月洞门,离开了和秋园。

步道宽敞,两侧有厢房,抖拱飞檐,可步道尽头却不是正房,而是下一个月洞门。

如果把目光放在门心,隐约可以看见极远处正房的模样,但与之相随的是数不清楚的月洞门,乍一看就如同镜中镜的画面。

远不止正前方的月洞,大多数厢房群内都有四个月洞。

而从顶上看下去,整个白氏宗府就是一片庞大的建筑群落,一砖一瓦墨黑无华,宛如一块匍匐在帝都南边的千年龟背。

左拐右拐,不知过了多少道门。

白凰觉得累了,就在座上倚得深些,听风悦耳,轻轻环住手臂,看那彩檐下吊坠的风铃起起落落,叮叮当当的叫人出神。

沿途镂空的窗子里有人影闪过,忙碌时偶尔停下,远远望着高坐的青白色身影。

抬架的家仆忽然停下,前面是一段青石铺就的小径,迎面走来几位纯白素袍的人,虽然与伺候白凰的家仆衣着相近,但家仆们一见到来人就恭敬地低头行礼。

“永安。”白凰微睁眼,看着迎面走来的中年人。

“见过大小姐。”永安微微一笑。

从青石路走来的人接过坐架的四角,家仆们恭恭敬敬地退至一旁。

这里已经是白府的深处,从中走出的这批人也是白府的仆人,但深受信任,因为他们伺候的是白氏里地位最高的人。

“侯爷在书房,小姐要直接过去吗?”永安走到坐架侧面,抬起头问。

“嗯。”白凰点了点头。

永安是白府里资历较老的家仆,从小就跟在老家主身边搬文弄墨,而他口中的侯爷正是白氏的老家主,白鼎。

白鼎,曾任中书令和刑部尚书,离开庙堂之后被赐爵位,封侯信文。

曾经的白氏远没有如今这般显赫,虽历代为官,但在帝都里代代为官的氏族足有数百,而白氏就是在这数百个氏族里脱颖而出,跻身为豪门世家,其中原因简单而又复杂,那就是在夺嫡里站对位。

简单是因为站队,复杂是因为站对。

而白老爷子不仅站对,而且站的还是一个没什么根基底蕴的皇子。

当时的白老爷子其实没有想那么多,白氏势弱言轻,而他只是一位皇子的治学老师,没有一点实权,但就在一系列机缘巧合的事情发生之后,他的学生转眼间变成了太子,而因为他从未离弃过,老皇帝越过几十位文贤大能将他提上了太子太师的位置。

白氏是文家,书房布局极为考究。

深檀木的门扉,纹络复杂的窗棂,面东迎阳,采光极佳,每逢春夏便会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白凰坐在一副带轮的扶椅上,永安在后面推,童子为两人推开了书房半掩的门。

入内,墙有名画字卷,画里山水清幽,字间笔有龙蛇,浓郁的书生文气直扑前门,而在书房北侧,长案色深,如肌肤般细腻的宣纸平铺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前后各有一把古朴无华的太师椅,仿佛是午后有文人对坐茶饮赋诗的既视感。

白凰被搀扶着坐在客椅上,她严整衣冠,坐姿端正,面对正椅上垂首对字的老人,一言不发。

永安看了一眼,静悄悄地离开了。

良久,老人抬首,目光有些浑浊,看着坐在对面白白净净的女孩,像是从未发现有人来过,眼神波动着惊奇何时来了人。

“小凰儿来了啊?”白老爷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见过祖父。”白凰颔首,作手礼。

“这几日在长公主府过得如何?”白老爷子靠住椅背,一副悠闲老人的姿态。

“母亲待我很好,还带我进了一趟宫里,见了见宫里的贵人。”白凰如实答道。

“见了谁?”

“淮妃娘娘,三皇子和……九皇子的生母。”白凰目光闪了闪。

“聊了哪位皇子?”

“九皇子。”

“是为了你们的婚事?”

“是,祖父也知道了吗?”白凰有些惊讶。

白老爷子抬手摸了摸眉角,微微沉吟道:“朝堂里有消息传,说陛下要给老九赐婚,对象是我们白家的小姐,庶出的女儿配不上明姓子弟,嫡出的就你一个,祖父就去问了几个人,其中礼部尚书说他们礼部已经在作书礼了。”

“这样啊。”白凰点点头,神色平静。

如果礼部已经在准备的话,那么这件事基本上就定下来了,因为能叫礼部提前忙活起来的事,大多是陛下的事。

“不过,宫里还没有来人与我说过。”

“父亲和母亲应该都知道了,我走的时候,父亲说要在母亲那多留几天,兴许就是为了这件事。”

“什么事?”白老爷子坐直了些,笑吟吟地看向白凰。

白凰露出一抹狡黠的笑,轻扬眉道:“父亲和母亲聚在一起,多半是商量着怎么忽悠您,除此之外,白凰实在是想不到其他缘由了。”

“他们俩啊……”白老爷子笑意更浓了,转话锋问:“你以后会不会也和夫婿一起拐你父亲的话?”

“和九皇子吗?”白凰问。

“认准了他?”白老爷子微微一惊,反问道。

“也没有……没有其他选择了吧?”白凰低下头,脸微微红。

“你与他见过了?”

“见过了,昨日一起在云海望用了晚膳,是宫里约的,想来是出自淮妃娘娘的手笔。”白凰犹豫了下,“兴许……母亲也出了点力。”

“只能如此了,长公主生来就是闲不下来的命。”白老爷子点点头,“那你对九皇子感觉如何?”

“人很正常,说不上哪里不对。”

“正常?”

白凰点点头,微微沉吟道:“嗯。宫里的先生都说他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圈子里则说他常常花天酒地,是个贪财好色之徒。我原觉得母亲是受人骗了,居然会许下这样的婚事,但现在想想……”

“久闻不如一见?”白老爷子问。

“是。”

“说不得是伪装,皇家出来的小子最擅这些。”白老爷子提醒道。

“他才十六,若是伪装,也该是雄才伪作庸人,若将贪财好色的本质伪作本性作善之人,那白凰也认了。”

“哈哈,倒是祖父说多了。”

“谢谢祖父。”

“好了,你这小丫头就是太聪明,聪明到我有时候都不知道是在和自己的孙女聊家常,还是在和府里的幕僚讨论这京城的格局了。”

白凰沉默了一刻,而后摇头道:“家常便饭的事太无趣,白凰喜欢讨论京城,那就再谢一次祖父,因也就祖父会问我这些事情了。”

“你呀。”白老爷子无奈地笑,“说说吧,你觉得九皇子有没有争夺皇位的想法?”

“有什么区别?”

白老爷子看了白凰一眼,眼神里有着几分宠溺,“如果他不争,那你和他的事便是善事,如今的白氏不会站队任何一位皇子,我们的头上只有陛下。”

白凰沉默不语。

“如果他要争,那这事便作罢,我虽没见过淮妃,但据说她身后的家族已经把宝押在了三皇子身上,这个女人野心不小,若是你与九皇子成婚,可能是她做的局,要借着我们的力量扶她的儿子上位。”

“那也应该是扶三皇子。”白凰终于开口。

“多大把握?”

“十有八九。”

“理由呢?”

“若是淮妃娘娘手执有十枚金铢,那至今便已经给了三皇子八九枚,剩下的自己要留着用,但要叫九皇子成事,娘娘怎么会舍得前功尽弃呢?”

“是……这个理啊。”

白老爷子眉毛一扬,看着面无表情的孙女,回想着她谈吐间的从容沉静,心里头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