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林间薄雾朦胧。
一道身影如飞鸟般掠过树梢,足尖轻点便纵身跃向远方,正是只身返回‘藏兵山’的陆游,半日后,陆游重新站在藏兵山主堂前。
将要动身前往北齐崂山,且不知归期何时。
毕竟前路茫茫,是否当真能平安归来尚未可知,所以在临行之前,陆游觉得他应该先完成一件事。
陆游走进正堂,将随身携带的空白纸张铺在桌上,沉思片刻之后方才拿起笔,笔锋在空白纸张上面缓缓游走,已故恩师陆藏渊不苟言笑的人物画像在陆游笔下逐渐成型。
收笔的瞬间,陆游只觉手中笔万般沉重。
屏息凝神,画像的留白处,陆游再度落下笔锋。
“藏兵山第八代山主,陆藏渊。”
随后陆游又将画像悬挂于供奉着藏兵山历代山主的正堂之上,紧接着便是燃香,祭拜。做完这一切后,陆游并未离去,而是枯坐于堂前,整整三日。
曾经安葬云家满门之时,陆游同样在坟茔前守灵三日,如今亦是如此。
于陆游而言,陆藏渊亦师亦父。
三日后,陆游离开藏兵山,赶赴‘垭口码头’。
当日,在驿馆分别之时,陆游同李淳风相约,五日后,在‘垭口码头’再见,到时候再乘坐渡船,一同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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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陆游前往‘垭口码头’的时候,‘崂山密境’将要现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如风过野般传遍了玄玉洲七国。
这一消息,在玄玉洲山上山下引发震动。
七国山上各处大小宗门,以及众多极具实力的山下门阀,还有数不清的散修武人,皆是闻风而动,前往齐国境内。
这种引起整个玄玉洲为之惊动的大事。
千百年来,独此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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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崂山密境’的缘故,大齐边境一片肃杀。
靠近边境的各个城中,随处可见兵马调动的场景,这些士兵皆满甲装备,长枪,盾牌,配置齐全。
在经过整备之后,开赴城头。
“将军有令,所有岗哨,日夜轮换,所有兵将不可卸甲,违者军法处置。”
传令官的声音十分响亮,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从城内四处营房军帐间,传向城头。
此时,北齐边境线上最大的城池邺州城,城头上。
腰间配有双刀的中年将领,面无表情地凝望着城外,广袤的平原,平原尽头,有稀疏的人影朝着邺州城缓缓而来。
“传我军令,虎贲军出城列阵,非我大齐子民,一律不准过境,若有闯阵者,杀无赦!”
中年将领沉声下令,身后佐将当即领命而去,直奔虎贲军军营。
军令下达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邺州城内便响起马蹄踏地的强烈震动,一支千骑黑甲在烟尘中,开赴城外。
正是盛名在外的,虎贲军。
当今天下,能与‘虎贲军’齐名的,还有楚国‘背嵬军’,以及南渊国的‘覆甲军’。
皆是昔年在伐秦之战中,展露峥嵘的铁血军队,而这其中,虎贲军以善于凿阵破甲而出名,虎贲军中皆为万里挑一的武夫,在战场上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
所以,江湖传言。
一支千人的虎贲军,可抵十万甲。
而与之齐名的楚国‘背嵬军’,以善于长途奔袭,神鬼莫测而令敌人闻风丧胆,在伐秦之战中,正是‘背嵬军’昼夜不停的奔袭十万里,率先攻入先秦都城,打得守城六万人,落荒而逃,丢盔弃甲。
而这一战,背嵬军仅仅出动了五千人。
至于南渊国‘覆甲军’,则因为其杀力极高的精良装备而凶名于世,曾经在一场先秦出动四十万人攻伐南渊的战役中,南渊国十二万‘覆甲军’尽出,双方交战于‘旷野’,史称:旷野之战。
当时世人皆以为,南渊国必败无疑,将会灭国。
毕竟参战双方,兵力太过悬殊。
不过,最后的结局,却令世人震惊。
四十万秦军,全军覆没,而南渊国‘覆甲军’仅仅折损过半。
也正是因为覆甲军全灭秦军四十万,方才直接导致先秦北方兵力缺失,这也为后来的诸侯叛乱埋下了伏笔。
千骑黑甲浩浩荡荡一路出城,在邺州城外平原大地上呈一字排开,如同一道不可撼动的黑色城墙一般,纹丝不动,只是静静的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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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都城,临淄,齐王寝宫。
年轻帝王侧卧在宽阔的王榻上,听着近身随侍将一份来自于边境的最新邸报,以清晰的声音,诵读出来。
由于隔着厚厚的帷幕,帷幕外列为两排的文武官员,只能听见齐王近侍诵读邸报的声音,却并不能看见此时齐王的神色变化。
但这群伴君多年的老臣,又怎么能感受不到大殿内愈发沉重的气息。
“够了!”齐王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侍从的诵读。
扑通声中,侍从神情惶恐地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喘出丝毫,唯恐被帝王盛怒殃及,毕竟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是脑袋移家。
而帷幕外的一众文武官员,此时亦是识相地噤声,同样不敢言语半分。
全都开始修闭口禅。
“擅自调动兵马,章忌眼中可有我这个主君半点。”齐王愤怒的声音从帷幕后传出来:“这算什么?你们说,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还有,这件事,章忌可曾事先向兵部报备过!”
兵部侍郎余承重顿时冷汗涔然,一下子便跪倒在地。
“王上明鉴,这件事兵部一无所知,皆是章忌一人所为啊王上。”
此话一出,齐王更为震怒。
“这么大的事,你掌管兵部居然半点不知,那是不是有一天,别人领着大军杀到临淄城下,杀到寡人眼前时,你兵部一样不知!”
余承重已然浑身抖如筛糠,豆子般的冷汗瞬间自额头滚落,在心里将章忌的祖宗八代齐齐问候了个遍,最后,余承重一咬牙,眼中闪过一抹决绝,道:“章忌私自调动兵马,此举等同叛逆,王上应该立即降下昭令,让章忌返回都城,如果章忌拒绝,也就坐实了章忌谋反的事实,到时候王上自可名正言顺派兵将其镇压。”
“万万不可。”
向来言语极少的大齐左相管冲,在此时站了出来,管冲狠狠瞪了余承重一眼,而后开口道:“如今‘崂山密境’开启在即,六国武人齐聚大齐,此时边境情况之复杂,远超以往,章忌将军临时调兵,必然是为从根源防止六国谍影趁着混乱渗入我大齐境内,若是王上此时将章忌将军调回帝都,恐生祸患,毕竟‘虎贲军’还在章忌的手里。”
年轻帝王一把扯开帷幕,直视左相管冲,脸上怒意勃然。
“若是没有‘虎贲军’,他章忌岂会像如今这般完全不把寡人放在眼里,章忌不就是仗着‘虎贲军’在手,方才几次三番抗旨不遵的吗?寡人今日便要看看,没了他章忌,我大齐还能停转了不成。”
管冲同样直视年轻帝王,直谏道:“王上,三思而后行,章忌不能撤。”
“王上三思,章忌不能撤!”
管冲身后,寝殿中一半文武官员悉数跪地,恳请齐王改变想法,收回要将大将章忌召回帝都的昭命。
此时的齐王,脸色阴沉,冷眼望着跪伏一地的文武官员,愈发坚定了心中想法。
“余承重,身为兵部侍郎,你告诉寡人,是否应该召回章忌。”齐王望着余承重,问道。
余承重满身冷汗,硬着头皮答道:“章忌目无主君,有谋反嫌疑,若不即刻召回,必成大患!”
管冲怒目而视,当即大骂余承重道:“奸人竖子,若是边境有变,你这条狗命,百死莫赎。”
齐王皱眉,沉声道:“我看管相近日操劳过度,不如回家暂歇一段时间,朝中一切事物,还是暂时交给右相处理。”
管冲身为三朝元老,辅佐过三朝帝王,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年轻面庞,心中顿时沉重万分。
齐王言外之意,十分明显。
是要管冲致仕归野,从此不必再参与朝堂之事,沉沉的死寂当中,须发斑白的老人躬身拜下,一揖到底。
良久之后方才起身,步履缓慢的离开齐王寝宫,走在幽长廊道上的老人,抬头望天,天色昏沉,仿佛大厦将倾。
“奸人误国啊,大齐危矣!”
寝殿内,文武官员噤若寒蝉,管冲的言语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年轻帝王面色阴沉,目光中寒意涌动。
“余承重,寡人赐你王剑‘帝藏’,携金书前往邺州,召回章忌。”齐王寒声道:“若章忌抗旨不遵,就地斩杀!”
“是,王上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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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赶到‘垭口码头’时,李淳风早已在岸边等候许久,李淳风气质卓然,身后依旧跟着那个脸上始终没有一丝表情的清瘦少年。
却并未瞧见秦瑶的身影。
李淳风笑着对陆游说道:“秦姑娘已经先行一步,等我们到下一个渡口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再次相遇了。”
陆游嗯一声,径直走上那座停泊在岸边的渡船,李淳风跟在身后,脸上似笑非笑,语气玩味地边说边走:“不如你告诉我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故事,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秦姑娘到底去了哪里,怎么样?”
陆游无动于衷,道:“没兴趣。”
李淳风便有些意味索然,没再追问。
二人来到渡船船头,驻足而立,一身白衣,手持折扇,气度超凡。白衣身旁,黑衣青年笔直如剑,气息冷冽。唯一不能比较的是,同白衣相比,黑衣青年的相貌实在平平。
李淳风侧首,看着陆游唏嘘道:“我很好奇,你这张面具下的真容到底是何模样。”
陆游望着江岸景色,两眼微眯。
“你真正应该操心的,是能不能活着去到‘崂山’。”
李淳风做出惊恐表情,道:“你不会准备半路杀了我吧,我这人胆小惜命,你可别吓唬我。”
陆游懒得理睬这个喜怒无常的人,转身返回船舱,却不忘提醒对方道:“有人一直在暗中随行,若当真惜命,别站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做对方的活靶子。”
对于陆游极为罕见的热心肠,李淳风笑之以对,但却并未听从陆游所言,依旧若无其事地站在船头。
清风拂面,江水在渡船航行中荡漾出层层涟漪。
一道寒芒自岸上茂密的草木之中,疾射而出,直奔李淳风。李淳风面不改色,继续望着岸上风景,只是眼中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望。
“江左盟,可惜了。”
疾射向李淳风的寒芒还未过半,便被人拦腰斩断,名为清羽的少年侍从呼吸间便掠过江面,在打断箭矢之后,身形一闪已经掠入江岸草木之中。片刻后,一身血腥气的少年便已经重新站在李淳风身后。
而江岸草木间,五具尸体横亘其中。
其中一人,袖口处纹绣梅花图案,只是这朵梅花已被血色浸染。
淮水流经南渊国境内时,早已汇聚四方分流,成为一条名副其实的大渎,在南渊国,这条大渎名为‘洮河’。
‘洮河’河水奔涌,向东南而去。
‘洮河’途径之处,亦是形成众多令人谈之色变的险峻河湾,其中以苍山绝陷最为出名。
‘洮河’流经苍山时,遭遇崇山阻隔,经过无尽岁月冲击,迅猛河水愣是在崇山峻岭之间穿流而过,又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形成河面的剧烈落差。
两岸奇峰峻岭一线天,河水中暗礁密布,不知深浅。
哪怕是常年生活在水面上的资深船手,航行到这里也不敢松懈半分。
而苍山绝陷又是唯一通往齐国境内的水路,若想以水路前往齐国,只能自一线天而过,别无选择。
渡船还未到达‘苍山绝陷’一线天,远远便能听得见如同雷鸣般的水流拍击在苍山两岸时发出的轰隆巨响,浓郁的水气弥漫在空气之中。
这一刻,渡船上所有人都神情紧张。
唯有李淳风,陆游,和那名少年侍从清羽依旧神色如常,站在船头,望向那道如同天门般的一线天。
方才临近一线天,渡船便猛地一震,庞大船身便顺着激流,如浮萍般被推入一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