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眼眶胀涩,满目荒凉,呆呆地站在原地,恍若石化。
环儿亦被惊到,双目凝满了泪水,明知应该先安慰刘娥,却手足无措。
慧慈师太终于觉察出了两人的不对劲儿,心中无限悔恨。好好儿的,多嘴说这些干什么?现在太后不高兴了,她难辞其咎,想要解释,又怕画蛇添足,翕动了几下嘴角,最后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静谧的夜晚,气氛阴森。
通向东院的小路像黄泉,两边排开的古树枝丫似冤魂狰狞的四肢。
空气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起初那声音低低的,听着不算严重,然而片刻之后,便一声高过一声。尖锐、凄厉、绝望、无奈。刘娥只觉得千般愁肠、万般情思全含在了那几声咳嗽里,越听越心惊,越听越觉得那人就要撒手离去。
刘娥面色发白,在环儿的搀扶下,又一次抓住了慧慈师太的袖子。这一回,她是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师太,咳者可是定婉?”
慧慈师太不敢看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刘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扔下师太快步向前。到了门口,那咳嗽声更加令人心惊。刘娥再不能忍受,推门闯了进去。
只见屋子里陈设简朴无比,只放了一副桌椅和一个颜色老旧的柜子,还有一些茶壶、茶碗、水盆、架子之类。桌椅后摆放着一个同样老旧的屏风,声音就是从屏风后发出的。
里面躺的,就是定婉。
她发着烧,脑袋昏昏沉沉,就连刘娥一行人进来,她也没有发觉。只是自顾自咳着,每咳一声就气弱一些。
刘娥绕过屏风,来到了定婉的面前。
这哪里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定婉,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色难看、形销骨立。
刘娥艰难地坐下来,轻轻唤她的名字:“定婉。”
李定婉的眼泪在这一瞬间流下。
她没有睁开眼,只是在听到刘娥叫她名字时,一时情动,不自觉地作出了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刘娥心酸得紧,替她拭去眼角泪滴。
李定婉这才感觉到有人真的在靠近她,不确信地睁开眼来。见到是刘娥,半分欣喜也无,又将眼皮子给合上了,自嘲地笑笑:“李定婉啊李定婉,你又在做梦了……姐姐她在皇宫,怎么可能来这里?”
夜色沉沉,昏黄的小油灯“哔哔啵啵”地燃烧着。其实无论人也好,蜡烛也罢,等到生命燃尽,留在这世上的便只有一抔灰尘。
刘娥不知道自已这是怎么了,在听到小公主早夭的时候没有哭,在听到定婉抱着孩子在佛祖面前求了三天三夜也没哭,却在听到这一句恍如梦话的自嘲时,掉了一滴辛酸泪。
她挪开身子,用眼神示意太医把脉。太医把得小心翼翼,最后只告诉刘娥四个字——油尽灯枯。
必死无疑。
刘娥心中所有的希冀被打碎,轻挥着手叫太医退下。她颤抖着执起定婉的手,温言告诉她:“定婉,你仔细看一看姐姐,姐姐来了,真的来了。”
李定婉果然睁开了眼,仰起头来。死水般的眼睛里忽然多出了流光溢彩的颜色,像立春过后漫山遍野盛开的鲜花。
她在被子底下捏了捏自已的大腿,感受到了幸福的疼痛。疼痛好,疼痛意味着真实。撑着双手想要坐起来,结果又引来一阵咳嗽。
她怕把病过给刘娥,慌乱地去抓床头的白帕子。刘娥比她更快一步,取过来塞进她的手中。
定婉及时接住,捂着嘴咳。
刘娥分明见到帕子上的一抹血色。
但定婉不说,她就假装不知道,命环儿倒了一杯水过来,殷勤地送至定婉的嘴边,如哄小孩一般,柔声安慰着:“喝口水,喝口水就会好。”
又骗她:“这回姐姐过来,带了宫中太医,其医术不是那些乡间郎中可以比的,你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
定婉还是如从前一样好骗,闻言竟绽开了一个笑容,眼神缱绻又依恋地黏在刘娥的脸上,做了一个想依偎的手势。
刘娥便和环儿一起,把定婉扶了起来,背后竖一个枕头,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定婉开心得不得了,如熊一般扑进了刘娥的怀里。她又哭又笑,说:“姐姐,我好想你。”
刘娥只觉得怀中多了一副骨架,硌得她哪哪儿都疼,从肉体到心灵,都备受煎熬。但她不能让定婉看出她的心思,同样报以笑容,又轻轻地拍了拍她嶙峋的背,说:“姐姐也一样想你。”
两人不知道抱了多久,一个不嫌弃,一个不怕被嫌弃。一直到定婉意识到自已蓬头垢面,使劲用手背擦脸时,刘娥才唤过环儿,叫她去打点热水来。
外头慧慈师太候着,见到环儿自告奋勇领她去打水。
屋里只剩下刘娥与定婉。
从前都是定婉替刘娥梳头,这一回换过来了,轮到刘娥为定婉绾发。刘娥曾无数次为赵恒盘发戴冠,却一次也没为定婉做过,每每想起,便觉遗憾。今日真好,遂了一次心愿。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发髻梳得又高又齐整。其实定婉的头发并不好,除白发过多以外,掉发也很严重,握在手中,稀稀疏疏。但在刘娥眼里,无论定婉变成什么样,她都觉得好看。
她拔下自已发间的一根金钗,固定在定婉的髻上。那金钗尾部制成了凤凰形状,凤凰嘴里还衔着一颗不大却成色极好的珍珠。是她最喜欢的一支,现在她转送给生命中最重要的妹妹。
两人默契依旧,配合无间,一个尽可能地多说,一个只管听着。刘娥从两人刚认识起,讲到现在她做了太后,舍去中间那些惊心动魄的过程,就只挑顺遂的、幸运的说。她知道,定婉喜欢听这些。
刘娥好几次想提起赵祯,告诉定婉她们共同的儿子有多么俊朗多么出息,可定婉时日无多,再生念想于身体不好。于是刻意避着这个话题,又怕定婉出言询问。
然而定婉却没有问,沉浸在刘娥的讲述中。听着听着,她忽然摸了摸肚子说:“姐姐,我饿了。”
刘娥高兴坏了。
看定婉骨瘦如柴的样子,一定很少进食,更准确点说,是身体拒绝进食。现在她想吃东西,刘娥简直又惊又喜。她仿佛年轻了好几岁,满脸堆笑道:“你想吃什么,姐姐亲手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