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姑年纪虽小,脑袋却灵活。她虽不知道定婉的身份,但总觉得这位李姑姑神神秘秘的,就连慧慈师太也要对之礼敬有加,可想李姑姑曾经在凡俗之中,身份定不一般。眼前的这三位白日不来,偏偏选在晚上,也不知道是敌是友,究竟存了什么心。

她思忖片刻,道:“远来是客,弟子这就去唤师太。”

慧慈师太这几日一直睡不着,想到东院那位的病情她就心情不愉。当初先帝一道圣旨将人交托给她,要她好好地待着,结果那位现在才45岁,就病入膏肓了。

也是啊,如果有谁的经历如那位一般悲惨,恐怕也熬不过去。早死对那位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师太只能这样安慰自已。

她在心中默默念起了经文,为李定婉祈福。

刚念了几句开头,就听到最小的弟子妙空来唤,说是来了三个奇奇怪怪的人,自称李姑姑的娘家人。慧慈师太一个“骨碌”就从榻上坐了起来,打开门把妙空拉入房中,细细问了来人的年纪样貌打扮,大约猜出是宫里来人了。

当下不敢怠慢,整理好衣衫出去迎接。待见到刘娥面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她立即拉着小妙空跪下,胆战心惊道:“贫尼不知太后圣驾到访,有失远迎,实在罪该万死。”

刘娥俯身去扶:“师太替老身照顾了定婉这么多年,老身感激还来不及,又何罪之有?”

慧慈师太更加羞愧:“是贫尼照顾不周,才会令李娘娘她……”

刘娥道:“所以这次老身带着太医前来,就是为替定婉治病的。”

慧慈师太松了一口气:“如此正好。李娘娘她每夜都咳个不停,找来的几个大夫都说……难治。到后来越来越严重,大夫们便都不愿来了……贫尼之前托人往宫中捎口信,就是想着,万一能来一个医术精湛的太医给李娘娘治治,或许病就能好。没想到,太后会亲自前来……”

“你的意思是,定婉现在并没有入睡?”刘娥焦急道。她原想着暂且住下,等到明日鸡叫再为定婉诊治,可谁曾想,定婉竟夜夜遭受如斯折磨。

慧慈师太回道:“是。贫尼亦感痛心。”

“快带老身去看。”刘娥催促道。

慧慈师太不敢延误,提着灯走在前头。

路上环儿好奇道:“师太,你是如何一眼就认出太后的?”

慧慈师太不假思索道:“环儿姑娘有所不知,贫尼老早就在画像上见过太后圣容了。”

“画像?”环儿疑惑不已,“寺庙里怎有太后画像?”

慧慈师太道:“是李娘娘亲手画的,无人时经常拿出来看,有一回被贫尼撞见,她便告诉我画中女子乃是当朝皇后。自入得寺庙,贫尼很少见到李娘娘笑,但那一次提起太后,她笑得分外开心。她还告诉贫尼,娘娘就像她的亲姐姐一样,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娘娘待她还好。若非这份牵肠挂肚,她恐怕支撑不到现在。”

刘娥敏锐地觉得,慧慈师太话中藏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而且那事情十分可怕,足以摧毁定婉的意志,于是截住了慧慈师太的话头,冷声问道:“师太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慧慈师太久居寺庙,不是那等说话拐弯抹角的人,当即答道:“当初与李娘娘一块儿来的,还有刚出生的小公主。可小公主生来有疾,不到一个月就夭了。”

刘娥感到抓心挠肺地疼,扣住了慧慈师太的手腕:“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慧慈师太吃疼,却不敢哼一声,只能顺着刘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小公主生来有疾,不到一个月就夭了。”

“为何会这样?”刘娥的一双眼睛如刀似剑,紧紧地盯着慧慈师太的脸。

慧慈师太见太后突然变脸,只觉得满头冷汗涔涔地流了下来:“贫尼不知道啊,只记得当时李娘娘抱着孩子坐在殿中三天三夜,不肯吃喝,只对着佛祖流泪,期盼佛祖能降下神迹。可人都凉透了,佛祖又能怎么办呢。李娘娘也不听劝,就那么痴痴地求着。直到后来她晕倒在地上,贫尼这才叫人将她挪到了床上,喂一些米汤。”

“那公主的尸体呢?”

“被官家的人带了回去,据说要给足公主死后尊荣。”

刘娥什么都明白了。

夜如此凉,却没有风。秋败的地丁花落了一地,像破絮一般。

刘娥松开了手,如陷在泥潭里,双足被淤泥禁锢,重得抬不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道赵恒怎么那般大方,肯将唯一的女儿“让”给定婉。他那般看重子嗣,怎会做此牺牲?原来一切只是一场谎言,一场以定婉血泪浇筑的谎言。偏她还以为赵恒爱惨了自已,被他感动,与他重修旧好。

她到现在才知道,小公主生来有疾,治愈无望。于是赵恒便假做好人,把孩子送到了秋凉寺,又掐准了孩子亡故的时间,及时把尸体带回去安葬。

理智,绝情。

帝王终归是帝王,权衡利弊、谋算人心一样都不在话下。为了挽回一个女人的心,他可以无条件践踏另一个女人的人生。

有什么比得到后失去更痛苦?

刘娥宁愿抚养公主的是她,承受痛苦的也是她!就让定婉怀揣着儿女皆安的美梦,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可是,赵恒更易了两人的命运,让她生活在一无所知的幸福中,享受了二十二年无忧亦无痛的日子。

说到底,是她对不住定婉。

心口有如被大石压过,碎得不成样子。她想,她如此不察被人愚弄,真是天大的活该。活该后来被赵恒猜忌,活该难享“恩爱两不疑”。

是她不配!不配踏着用定婉二十二年心酸苦痛铺就的大道,去享那齐人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