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归王府
“小星星？”躺在床上的宋怀玉睁眼，猛然坐起身，看着眼前的人儿，不可置信地抚上她的脸颊：“真的是你……”
她点点头。
“小星星，小星星。”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感受着多年未曾感受过的温暖，泣不成声：“小星星，小星星……”
泪眼朦胧间，他看到她那耳边乌发，沉默不语。
眸中越渐清明，他缓缓放开她，挺直了那被匆匆岁月压弯了的脊背，看了看自己遍布皱纹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皇弟曾穿过的布丁遍布的龙袍，而后轻叹一声：“你来见我了？”
她点点头。
“我对不起你呀！”
白发苍苍的他如幼小孩童般嚎啕大哭：“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的嘱托…”
她缓缓将他搂入怀中，轻轻抚着他的背，他仿似浑然不觉：“小星星，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有保护好元安…我还……我该死，我是畜生…我是混账啊，小星星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呜呜呜…”
她替他擦了泪，捧着他的脸，一遍遍朝他摇着头，他不管不顾，一遍遍咒骂着自己。
她看他如此，并未厌烦，只是一遍遍朝他做手势：“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怪你，那不是你的错，你别自责。”
她一手轻轻抚上他胸口，淡淡一笑：“我，一直在这里。”
“小星星？……”
“小星星！”
宋怀玉缓缓地睁开眼，抬手摸了摸，发现自己竟又满脸是泪，微微叹息一声。
……
大启迎来了一位新君，一位论谁也想象不到的新君，为办这场禅位大典，抠抠搜搜了半辈子的皇帝陛下难得阔绰了一回。
“起来吧……”他将皇位传给了自己已弱冠的侄子，他将新皇扶起，与之并肩而立。
“臣等参见皇上！”
见台阶下满朝文武齐齐跪拜，听着他们震耳欲聋的声音，他忽觉双肩轻快不少。
新皇登位后，太上皇便住进了康天殿，时常独自一人坐着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上刚登基，许多事都会来过问他，他只是笑着摆摆手：“你已经是皇上了，事你要自己解决，大胆的去做，皇伯父相信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帝！但我相信你，远不如你自己相信自己……”
“侄儿知晓了……”
皇上不再来问他。
他喜清静，他儿孙们也不常来打扰他，只是每逢年节，他总得出席一些宴会。
每每见着满堂儿孙，看着一个个跑过来要礼物的小家伙喊着“皇祖父”，他便忍不住多想，时不时落下泪来。
例如，他看见眼前自己某个挺拔如松的儿子，脑海中便会不自觉闪过那个曾在正和殿里捶打过他的少年，那个曾跪在他脚边视死如归的皇太子。
看着一个个伸手要糖果的孙儿们，他脑海里便会闪过那个同明锦站在一处笑的少年，还有他那天真灿烂的笑，和脆生生地呼唤：“父皇。”
见他落泪，儿孙们便会关切询问他：“皇祖父怎么了？”
“皇祖父怎么哭了？”
“父皇您怎么了？”
“是哪里不舒服吗？”
“找个太医看看吧？”
“对对对，找太医。”
他总是笑着抹去眼角的泪，摇摇头：“没事儿没事儿，人老了，总是不知怎的就会掉眼泪，无妨的，无妨……”
“哦哦哦，是的呢，好像人老了都这样，都这样。”
“哦哦哦，那就好，那就好，父皇啊，你要是不舒服呢，一定要找太医看看……”
……
也不知是哪一年，太上皇瞎了，总是闹着吵着要出宫，嘴里还念念有词：“小星星不想待在这里，我要送她出宫，我们回家！”
见他这般模样，小宝忽而想起，那年一身常服的陛下曾驾马赶车带寡母妻女和儿子出皇宫，却被大臣们拦下。
那年皇宫内门口，陛下看着眼前举足轻重跪地的大臣们，似假却真道：“烈刀已退，尔等可同太皇太后辅佐皇太侄，本王要带母妃妻儿归府，何故阻挠本王，让开！让开！”
陛下执意要出皇宫，大臣们挡在路中央，最后是“昭慈慧悯皇后”掀帘，伸出了治病救人的素手轻轻放于他肩头。
陛下回头抬眸，看了好半晌，这才策马回转。
只不知那日自导自演的戏，陛下可曾幻想戏演成真？
看着这样的太上皇，小宝无法，先是请太医，又将此事报给了皇上和长公主他们。
长公主和皇上时常会来看望太上皇，不止一次对太医院里行医几十载的老太医们吩咐过：“你们日后，两日为皇伯父诊一次脉……”
皇上让太医们定时去为他诊脉，看病的太医们却被弄的苦不堪言，只因每次他们来为太上皇看病时，他总像个孩子一样不服老：“我没病。”
当他在自己一声声的咳嗽里听着旁边的小宝告知他他确实得病时，他又像个无赖一样哭闹不休：“我……病了？我病了，小星星你在哪儿？”
“你快回来给我治病，我只要你给我治病，你给我喂药，我要喝药，小星星，你在哪？这都晚上了……”
“你怎么还不回来啊？…小宝…小宝备马车，我要出府寻她去！咳咳咳……”
“陛下……”
看着时醒时梦的白发老者，小宝总泣不成声跪在他面前：“陛下，陛下！昭慈慧悯皇后……早已故去了……”
他总是笑着，虽看不清他在何处，却也能听声朝着他的方向颤颤抖抖地指，声音哽咽：“你骗人……你骗人！”
在小宝的一声声陛下中，他心神又会慢慢清明。
而后，茫然在原地沉默不言，不吵不闹，唯余那一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的叹息。
接着，他转身，抬手握住小宝递过来的拐杖，缓缓走到榻边坐下便继续发呆。
这样的日子不过半年，他的病情便加重到无法下床常走的地步，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每醒了，总会忍不住去寻那个早在多年以前，便在他怀里与世长辞的人儿，还有那些早已离他远去的人。
“小星星……”
“小星星，你在哪儿？”
“天黑了……你怎么还不归府来啊？……”
“你怎么还不回家？……”
“今天医馆这么忙吗？”
“我好难受，你给我治病好不好…我就要你治…”
“你不治，我就不好……”
“你在哪儿啊？”
“我怎么找不到你了？”
“小宝，元安呢？”他时而幸灾乐祸地说：“是不是又被他二姐欺负的哭鼻子了？”
他时而骄傲地说：“明乐这丫头片子看着靠不住，实际她心思最细， 额，是不是元安又偷懒了？亦或是犯错了？”
他时而如小人得志般笑着说：“长姐如母，是得让她好好管管元安，这样她就没时间跟我抢小星星，嘿嘿嘿嘿……”
他时而老气横秋地捋着胡须：“朱家那位公子好像是倾慕明月已久了，虽说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但是，还是找些人暗地查查，要是查到他在外面有和人猪胎暗结的话，直接打断他的腿……我的女儿可不能所托非人，你快去啊……”
小宝无奈，每次只能一一附和：“是，殿下……”
……
太上皇身体越来越差，直至后来几日也吃不下饭。
九五至尊面前跪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太医，为首一名太医道：“启禀皇上，陛下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非医理所能为也，陛下如今这般苦苦撑着，许是心愿未了，请陛下恕臣等……”
“朕知晓了。”九五至尊抬了抬手：“诸位也辛苦了，起来吧，地上凉，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回去休息吧。”
“诺，臣等告退。”
几名太医如蒙大赦，苍老身形缓缓后退，而后如风般走了个无踪无影，唯留那手握生杀大权的九五至尊，站在原地望着那寝殿的门，沉默不语。
“呜呜呜小星星来了？你不要走小星星，小星星……”
宋元凯听完，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静静注视着。
屋里头，只见那白发苍苍的老人家靠着软枕半坐在床上，依依不舍握着当朝长公主宋明锦的手不放，可怜巴巴地哀求着：“小星星你要去哪？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像个无赖一样往她怀里钻，宋明锦无法，只得由着他满是泪痕的脸靠在自己肩头。
闻着她身上那股子药味儿，他忽觉安心不少，拽着她的手仍不曾放开，声音哽咽沙哑：“小星星你别走，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我绝不做对你不好的事，你不要走，你留下来你别走…不要走，你不要走，我难受，你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我要跟着你，你不要丢下我，我会很听话的，我向你保证过的，你信我啊。”
“我发誓！”
“小星星……你不要丢下我，我害怕，我难受，你别走……我要哪里做的不好，你就打我，我让你打…你告诉我，我马上改……只要你不走，只要你不抛下我…”
……
“姐？”
“父皇这样……”以至芳华的宋明兰立于廊下，叹息一声：“这样也不是办法，父皇总是吵着闹着要回晋王府……”
宋明锦在旁边试探着问：“那咱们陪他回去？”
“不可，如此这般……天下人免不了说皇弟如何如何，此举对他声誉有损。”
“可是父皇……”
“唉……帝王声誉，有关国本，不可轻损……"
“有何不可？”九五至尊自远方而来：“来人，备马车，送皇伯父回晋王府……”
……
“……去哪儿？”已被匆匆岁月压弯脊梁的白发老者置身于黑暗，旁边身有药香的女子扶着他往外走，疑惑不解地问：“小星星你要带我去哪？”
“回家。”
“好！”他兴奋的像个孩子：“好，回家喽，回家喽。”
他好似忘了那年出征之后的所有事，笑意盈盈道：“咱们带着带母妃，明月，明乐，元安，还有明兰一块儿回家。”
“好。”
宋明兰同宋明锦一左一右扶着他，如往常一般陪着他：“父……父王慢点。”
“明乐呢？”
“明乐是不是又跑了？”
“是啊…”宋明兰仰着头，回想着那个印象模糊的二姐姐，如往常三哥哥对她说那般对着身旁人说：“二姐成天到晚的惹事，还总是要父王处理。”
老人家欣慰一笑：“由她吧，这最后一次……”
“元安呢？让他跟咱们一起回家啊。”
两位大启朝最尊贵的长公主一时哑口无言，忽听身后有人喊：“父王，父王！”
二人回头，却见了九五至尊身旁多了个少年，少年天真带笑，跑到那老者面前喊：“父王，父王，我们回家。”
“好……”
马车渐渐远去，九五至尊沉默不语，泪流满面，而后抬袖擦泪，转身走向了即将困住他漫长一生的，幽幽深宫。
……
全输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