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后薨
他没有回答,拥着她,似要将她融入骨血,不断点头。
她靠着他肩头,一手与他十指交握,一手在他手上一下下地写:“北唐云梦,得夫如此,此生之幸。”
九五至尊摇着头,却到底没阻止她在自己手中写字,感受着转瞬而逝的一笔一画:“我还有一个愿望,你能答应吗?”
“嗯……”他不断点头,哪怕眼前之人要那锦绣河山,他亦能双手奉上。
她知晓他心中煎熬,可有些话,她不得不提:“我知道你累,我知道你心里难熬……可是,大启还需要你,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若是往后你还觉得难熬,觉得对不起我,就当是为了我,你再多撑几年……当一个好皇上,让大家,让大启越来越好…”
他的回答,终于不再是那沉默无言地不断点头,见怀里的人儿不在自己手上写字了,他哑着嗓子说:“好。”
她难掩疲态,似乎想到什么,又在他手上写:“我给你做了一大箱鞋,够你穿一辈子的呢,要是没记错的话,你现在穿的这双鞋,还是那年你去云阳前线打仗时我送你的,这都这么久了,你看,都补了好几次了,别舍不得换,多着呢。”
自打入了宫,她无法同以往那般去自己的小药堂替人看诊,又因着难产的缘故,她闲暇之余便爱绣些小东西。
“好。”
“明月和明乐又都有了,也不知道这次是男是女,我做的不多,就几套,已经分好了,你派人,同我那写的几封信,邦交时顺路,派人送去。”她是有些遗憾,从未抱过自己两个女儿生的外孙女和外孙。
好在两国邦交时,她们总会差人送些画像回来,那画像她看过……小小婴孩被满脸慈祥的母亲抱在怀里,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画儿了。
“好。”
“明锦和元绣他们身子弱,得好好调理,他们从现在到二十岁的药膳方子,我都写好了,但是,总会有变化。所以,以后到了要改方子的时候,还是要太医来瞧瞧。”
“好。”
“明锦和元绣,他们两个身子本就差,若是有一日,他们有个意外,你切莫迁怒玉春,别人我不知,可我信她。”
她知晓,除了怀玉哥哥以外,还有些人在愧疚,那是用言语无法疏导的的情绪,更是重如泰山的无形负担。
既如此,那便有所托付,让她可弥补些许,亦安己心,总归,大家都是一家人。
“好。”
“你带我去外面看看,我想去看看那苹果棵树。”
她侧首,抬眸看向眼前满头是汗涕泪横流的人,微笑着松开与他十指紧扣的手。
“太晚了,明天再……再看吧,天凉。”他摇头哽咽,话似冬日飘雪,可房间里异于平常的温度已让他满身是汗,
她可怜兮兮看着他,微微摇着头。
“来人,掌灯,将小榻搬出去,再搬几个火炉,通通搬到殿外苹果树那里去。”
帝王之令让外头的宫女们闻声忙碌起来,她对着怀中的人儿小声哄着:“穿些衣服。”
……
春凤宫的回廊,她闭着眼,裹在厚厚的被子里,被他横抱于身前,慢慢往前头而去,微微晃晃,影子长长。
今日惟有繁星点点,不见月光皎皎,空地上,小踏火炉具全,周围地上空无一人,唯有那一盏盏放好的灯笼。
那棵曾是小小幼苗的苹果树,今时今日,已成可遮风挡阳的参天巨物,只是结果有些晚,去年才结了第一次果。
去年,他摘下了树上的第一颗苹果,她觉得很好吃。
宋明锦和宋元绣听说这是两个“素未谋面”的姐姐一起种下的,便对着苹果树视若珍宝,小小的人儿,时常吵着亲自去浇水,还拽着他夫妇二人一同拉勾约定:“父皇母后,每年果树开花结果的时候,咱们就要一起吃苹果。”
只是,宋怀玉总觉得,这次种的苹果树没有晋王府那棵果树结出来的果子好吃。
“小星星?……”
他抱着她往小榻那边走,她摇着头,无声抗议着。
他从来都拿她无法,只得将她轻轻放下,一边揽着她后背让她靠的舒服些,一边又嘘嘘将她抱紧,免得被子散了。
她却还不满足,一边向她摇着头,一边伸手扒被子。
向来说一不二的皇帝陛下哪有什么办法?刚刚所有的坚持,终抵不过她微微摇头。
她不想被裹着,他便随了她的意,慢慢将她身上裹得不松不紧的被子扒开。
她要起身,他慢慢扶起她。
她想走到苹果树下,他便弯了帝王脊梁,当她腋下拐杖,陪着她缓缓前行。
她走起路来,时不时的咳嗽,总要连着好几下。
他轻轻去拍她的背,亦如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
树旁,他在身后嘘嘘揽着她,另一手与她十指相握。
她抬起一只手,颤颤巍巍摸上那坚实树干,缓缓闭眼,好似见到相隔遥远的女儿们。
她们仍是一个端庄大方,一个英姿飒爽的模样。
仿佛大家还在晋王府,一个安静乖巧,最是省心不过。
一个总因在外边惹事,却昂首挺胸回家理直气壮让人给她料理身后的烂摊子,还未问她惹事缘由,她便视死如归说“行侠仗义”,紧接着又口若悬河讲大道理,一番仿佛让人茅塞顿开的说辞总能把怀玉哥哥带沟里去……慷慨激昂的说词过后便转身潇洒离去。
气的怀玉哥哥朝着她那嚣张背影喊:“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你已经不小了,要承担自己的责任,现在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后又立马安排人去解决事情,而她,总忍不住笑。
那时明锦和元绣还未出生,元安这半大孩子还总想要骑在怀玉哥哥身上,可是每次明兰要骑在他身上时,他那股威风,便散的一干二净。
怀玉哥哥则会笑着指着他俩说:“哈哈哈,小星星,你看明兰这么小就知道替我报仇了,长大了定然是极会疼人的。”
……
如寻常夫妇的两人在苹果树下,许久,许久。
忽而,她笑着回头,微红眼眶里那双眸子澄澈,抬手抹去他脸上道道泪痕,而后紧紧抱着他,两只手圈住他脖颈。
他垂头,让她抱得舒服些,她不语不动,听着耳畔那人同自己蹲下后便止不住的抽泣,她还想说些什么,忽而又觉万言皆比不得此刻安宁。
人们常说:尽人事,听天命。
可她,真不想听这天命啊,他那么苦,她想陪他一块儿撑,不叫他这般伤心。
以后自己不在了,晚上他怕是要哭鼻子的。
两行清泪顺着微闭的眼角滑落,隐于她面颊上紧挨他的衣衫中。
“咱们回去吧。”
她在他颈肩处蹭了蹭,然后微微点头,他欲想将她横抱于身前,忽而想起那地上的被子,她拽着他不让他去。
她穿了这么厚实,本就无需什么被子,之前便是他多此一举,而今还是他多此一举。
她不要,不要与他隔的距离太厚,这样便是极好。
他将她横抱于身前,起身向着来时路行去。
她看着他的侧脸,疲惫的眼时不时睁开,也不知走到何处,忽而,瞧见他耳边白发,
温热御手不自觉抚上他有些冰冷的脸,她轻轻一叹。
……
他将她放回床上,她拽着不让他走。
他能如何?只能连有补丁的外衣都不脱便乖乖钻进被窝来,躺在她身侧。
已是子时末,她昏昏欲睡,却见他仍睁着眼,她抬手,于被下在他胸口上轻轻点点,他眨了眨眼,她握住他一只手往自己心口上按,闭着眼往他怀里钻。
他抬起手臂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让她枕在自己胳肢窝。
她探出手,轻轻合上他双眸,伸回来环住他的腰,缓缓闭眼,胳膊上落下他臂膀。
夜漫长,却又转瞬即逝。
……
次日卯时,已然转醒的宋怀玉,应今日是休沐便如以往般堕落,在床上迟迟不愿起。
但想着昨晚偷偷喝酒,他有些心虚,正和殿里还有些奏折需要处理,公务,拖不得。
感受着怀中熟睡的人儿,他又想如往常般悄悄离开,可当他习惯性去摸搭在腰间那手时,却登时呆若木鸡。
他猛地抽手,瞪大双眸,又颤颤巍巍将手放回去,昨晚还温柔替他合眸的手已不再温热,惟余被窝里不该有的凉意。
“小星星……”
“小星星……”他猛不丁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那人紧闭双眸,显得很是安详。
他轻轻推了推她:“小星星。”
那人不曾睁眼。
“小星星……”
他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可回应他的,仍是那震耳欲聋的沉默。
“小星星,小星星,小星星……”往常起床生怕吵着扰着她的小心翼翼不复存在,唯有那惊慌失措的一遍遍呼唤。
他无助地呼喊。越来越大地呼唤,换来的,却仍是她那震耳欲聋的沉默。
他仍然固执地,自欺欺人地喊着:“小星星,该起床了。”
“小星星……别睡了。”
“别闹了,小星星。”
小星星,小星星,小星星……你醒醒啊…你别丢下我……你要陪在我身边啊,你昨天晚上才跟我讲的……”
“你不能…骗我,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小星星,你醒醒啊…起来了,起来了…”
他的呼唤从之前的巍巍颤颤变的歇斯底里,再到后面被自己的嚎啕大哭所渐渐淹没。
那个只要他轻轻唤一声,便会眸光如水默默望着他的人,往后再不会回应他了。
“不许装睡……”他去摸她颈,唯有余温尚存。
“小星星…”他自欺欺人地喊着,将她拥紧,直至最后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吼
“轰……”
“轰……”
丧钟一声,接着一声。
那个世人皆艳羡不已,皆叹她好命,莫名其妙当上皇后的小佛医,终没能同他们度过今年除夕,万般不舍地死在了疼宠敬爱她,想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怀玉哥哥身旁。
宋元安泪流满面赶到时,外头跪了一地,他本想进去看看,可屋里传来的声音撕心裂肺,令他心痛。
原来,帝王怒吼亦可这般无助,震地惊天之声响,似在质问那悠悠苍天。
他闭了闭眼,侧头望去,却见旁边的明兰已是潸然泪下,哽咽开口:“皇兄……”
“别进去。”他不想听这震耳之声,转身离去,却不知怎的,竟觉口中有些咸味。
北唐皇后病逝那一日,后宫上下哀哀凄凄,民间百姓自发为其哀悼,穿着艳丽的人们自发回家换上素衣,酒楼乐管闭门谢客,街道上再无欢笑。
次日,向来勤勉于政的皇帝陛下罢朝一日。
“顺天承命,福泽万民,安泰永宁,大启皇帝,诏曰:皇后宋北唐氏,病逝于春凤宫,我心甚痛。尔生前留遗命:丧事简办,百姓不禁婚丧嫁娶。皇后宋北唐氏,贤婉端庄,生前行医好善,统理后宫五载有余,勤俭省物,慈和待人,赏罚严分,六宫“和谐”。得妻如此,我生之幸。加之谥号曰“昭慈慧悯皇后”。一切丧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
皇宫一片肃穆,设了灵堂的大殿里跪满一片,皇氏宗亲,朝廷大员,后宫的低位妃嫔们更是伤心欲绝。
宋怀玉呆呆地跪在蒲团上,看着眼前她的灵位和那刺眼的白幡,以及她的梓宫。
“咳……咳咳咳…”
忽而,他只觉喉间一股腥甜,忍不住便咳了起来。
“父皇!……”
“陛下……”
见他生生咳出血来,许贵妃大惊失色冲过来与宋元安一同扶着泪流满面的九五至尊。
“来人,太医!”
一时间,左右后方围满了人,虚扶着摇摇欲坠的他。
他透过水雾蒙蒙,直直盯着那地上寥寥赤红,浑身颤抖,张嘴欲言,却不知怎的,竟是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一遍遍的呼喊恍然未觉,脑海里忽而浮现起那年凯旋的夜晚,重重烛影下,她看着自己身上渗血的伤疤,心疼上药流泪模样。
她那般温柔的一个人,若是见了自己身上的血,怕是又会伤心吧?
他不顾身后人的搀扶,挣脱他们 看着地上的血怔怔出神,许是没有想到用什么来擦,便用自己的大袖擦。
“咳咳……”
“咳咳咳……”
宋怀玉不明白,为何地上的血怎都擦不干净?
他的手明明没有碰到血,可手上的血为何越来越多?
这么多血,她见了,定然又要伤心了……
自己怎又叫她伤心了?
宋怀玉声音哽咽。
众人不顾他意愿,将他架起来扛走,他无力挣扎,颤抖的手却还指着灵堂前那滩血迹,带着哽咽的一字半句,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血……血……不能有……要……要…擦干净………擦干……咳咳……”
他晕死过去,再喊不出只言片语,唯有那眼角两滴热泪滑至鬓边丝丝白发中。
……
一国之君并无闲暇悲伤,那日后,他仍如往常般日日批阅奏折,废寝忘食。
“他还没吃东西?”一身素衣的宋元安在殿门口问小宝。
小宝叹息一声:“回太子殿下,这十几日陛下都这样,有时一日都吃不好一顿饭……昨儿巳时到现在酉时,这……这都快两日了,陛下都未曾合眼,水米未进,就在那坐着,谁劝都不听。”
“你再去……”
宋元安看向宋明兰,宋明兰摇摇头:“皇兄,我试过了,父皇不听我的…我还去寻了祖母,祖母说由父皇…”
……
戌时,体弱多病的五公主和六皇子站在了宋明兰面前,宋明兰摸着他们俩的头说:“皇兄很忙,父皇不肯吃饭,你们送进去好不好?”
“好。”
宋明锦和宋元绣点点头,他们也知母后走了,他们也哭过,可是,哪能不吃东西啊?
母后可是很早就教过的,不吃东西的孩子不是好孩子,父皇这么大个人了,还这般不懂事……怪不得母后总是做手势说父皇很蠢。
饭都不好好吃的人,是蠢极了。
于是,两位金尊玉贵三天两头要生病的公主皇子,一人拎了一个小小食盒进去,慢慢走向坐在小榻上的九五至尊,奶声奶气地喊:“父皇……”
“父皇吃饭了。”
那个对谁人都无动于衷的九五至尊看了看旁边的两个孩子,声音沙哑道:“这么晚了,回去睡觉,别着凉了。”
宋明锦道:“父皇把饭吃了我们就走。”
宋元绣附和:“对啊,父皇你把饭吃了,我们就走……”
“父皇没胃口……”
“人是铁。”
“饭是钢。”
姐弟二人放好东西走到了他旁边,一人一边晃他的胳膊:“一顿不吃饿的慌。”
“父皇待会儿再吃。”
“咳咳咳……”宋明锦不经意间咳嗽起来:“父皇,你就吃一点吧,就一点点……”
“对啊,吃一点点,这里有粥。”宋元绣回头,拿起桌边自己刚刚拎过来的小小食盒:“可好吃了……”
一听是粥,大惊失色的九五至尊赶忙起身下榻,快步到桌边夺过他手中那小小食盒。
宋元绣仰头看着自己父皇,那人将食盒移开他头顶,他欣喜万分,宋怀玉在他一声声“尝尝"中将盖子打开。
里面是一个宽大深厚的瓷碗,碗上盖着一个盖子。
宋怀玉打开盖子,里面是不凉不热的米粥,哪怕撒了也烫不着人。
他心下稍安,低头一看,宋明锦已举着另一个打开的食盒朝他喊:“父皇,还有菜…”
“咳咳咳……”宋元绣拽着他大腿上的衣裳,眼巴巴地看着他:“父皇,吃一点点……”
“好……”
昨日亥时狠心拒绝许贵妃端来的汤,今日辰时摇头拒绝常淑妃端来的面,一个时辰前刚刚拒绝韩德妃清粥小菜的皇帝陛下,总算肯吃东西了。
“父皇,我们先走了。”
“要好好休息。要把身体养好,别熬坏了……”
宋怀玉看着远去的两道小小身影,嘴角忽而勾出一丝浅笑,那是他们的珍宝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