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蝉小看了西诗,也小看了花千岁。

胜兰宗师的谋算并没有错。刚才接了那一击,半条手臂几乎被废,空蝉才惊觉自己的天真。他很肯定,若不是靠着前面步步为营的设计,将花千岁一击困在锁韵阵法之中,他们守门的几百名弟子,在花千岁踏进宗门的那一刻,便凶多吉少了。

以最小之牺牲得最高之利益。这就是眼宗的门梁——“血金兰”的信条。

空蝉望了眼幡旗下站立不动的男人。阵法的阵眼在他眼底隐隐发亮。

只要他不收阵,花千岁绝无可能逃出生天。

“凡与敌战,须务持重。见利则动,不见利则止,慎不可轻举也。”

胜兰淡淡开口,仿佛日常在宗学院授课一般,问道,“法曰何如?”

方才因花千岁的挑拨而热血上头的弟子们,因突然的袭击而忙乱的弟子们,霎时冷静了下来。他们仿佛想起了什么,眼中的悲愤渐渐退去,某种意志浮了上来,韵力的金线逐渐稳定。

“法曰:不动如山!”

数百道声音随着韵光齐天而起,韵阵一层亮似一层,花千岁闷哼一声,单膝跪地,红发尽数伏于地上。

“世叔是不是忘了……我手里有什么?”

花千岁眼中精光一闪,动了动手指,阵外那只最大的雪狼蛛长啸一声,八爪剧烈的抖动,周身漫起幽紫色的混沌。

“你们宝贵的宗主、大弟子和预知瞳,都还在我的手心里。再不打开这破阵,他们可要陪我下黄泉了。”

“宗主、大师兄……他们还活着?”

“那个预知瞳也……”

一阵窃窃私语迅速地蔓延开来。弟子们迟疑的互相观望。空蝉瞥了西诗一眼。西诗动也不动,定定地注视着那只雪狼蛛。

“随意。”

胜兰眼睛都未眨一下,仿佛花千岁提到的不是他的儿子、弟子,不是五百年难出的预知天才,而是早餐桌上的几只小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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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蝉心里一紧,抬手捂住西诗的耳朵。西诗什么也没有说,抚掉空蝉的手,仰头向他笑了一下。

“好,好一个‘铁血寒心’!”花千岁狂笑一声,勾了勾手指,眼底的寒光一闪而逝,“那就休怪我了。”

一阵爆裂的巨响轰然升起,天空仿佛被撕了一角,连苍月也晃了一晃。滚滚白烟蒸腾,雪狼蛛的断腿残肢七零八落的滚了出来。

数十名弟子失声惊叫,甚至有女弟子立时晕了过去。西诗后退几步,靠在了空蝉身上。花千岁放肆的笑声回荡不绝,他望着胜兰,挑衅的眼角却不放过某处渐渐黯淡的金线。

锁韵阵法,猫土十二宗初成立之时,由京剧猫的始祖修,传下来的封魔四大阵法之一。

他在手宗的时候就曾听说过这种阵法。传闻修当年传下过记录其一生巅峰武学的秘折,早年由十二宗宗主供奉修习,后因故散落各地,至今已成为真假难辨的传说。其中封魔阵法之所以被大众所知,是因为前代十二宗宗主在震动猫土的阴霾山谷一役中,合力使用过这种阵法,用七天七夜的时间,以数名宗主的性命为代价,封尽了当时处于巅峰时期的黯的力量,将他打入阴霾山谷的最深处,换得了猫土上百年的和平。

这种阵法之强,自不必说。花千岁只待了片刻,便觉得身上的力量一泻千里,覆水难收。但阵法之难,甚至需要当年的十二宗宗主合力才能施行。胜兰虽为百代名门“兰”家的家主,实力为当世翘楚,但他并没有当过眼宗的宗主,他是从哪里得知、并且习得这种阵法的?

或许这是值得收集的情报。花千岁咬唇一笑,他从刚才起就在观察这阵法。既然是如此之难的阵法,现在由胜兰一人带着这些眼宗弟子施阵,不可能比得上当年十二宗主施阵的力量。凡阵必有阵眼,他刚才不断试探,便已经知道这阵眼落在何处。就在刚刚雪狼蛛自爆之时,胜兰的眼底出现了一丝颤动,韵阵的某处浮出了难以察觉的空缺。

再冷酷的人,也受不了儿子当面被炸成碎片的事实吧。花千岁衣袖一拂,身子便如冷箭般袭向那处空缺。他的力量已被阵法吸走不少,但还有时间。眼宗的围击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只要他迈出此阵,重施号令,没了天眼结界和宗主保护的眼宗,将很快覆灭在他的百万联军围攻之下。

花千岁心中冷笑,双足迈向那处空缺,眼神瞥向遥遥的宗门之上。

大多数弟子还未从刚才的爆炸中缓过神来,没有人跟得上他的残影。

他瞥了眼幡旗之下。

胜兰并没有在看他。

相反,他对着雪狼蛛刚刚自爆的方向,轻轻笑了一下。

花千岁心头突的一跳,忽然侧头,一道黑色的残影贴着他的脸颊凶猛擦过,稳稳扎在那处空缺上。黑色的火焰霎时从地而起,仿佛燃烧不尽般沿着阵型的金线陡然飞驰,整个韵阵登时大亮,漆黑的火光与金色的韵光相互缠绕,金色的鸟笼仿佛上了黑色的锁,韵阵四合,身处其中的人再无逃脱之计。

花千岁不得已一掌击地,翻回阵中,心头大怒。是谁?!

刚才那一击恰到好处,似乎算准了那个缺口一定会出现,他一定会在那个时候奔向那里。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连他自己也是声东击西,步步为营,才得了胜兰出现的一丝破绽,于百死之地创造了一线生门,却被人精准地破坏了。那道黑影无声无息背向飞来,若非他心有所感,及时侧头,被穿个葫芦的就是他的脑袋了。而他偏头一躲,那黑影便扎扎实实地落在阵中,封死了他的唯一逃路。

这是一石二鸟的攻法。

绝不会输的策略。

不可能被预测到的时机。

还有,隐藏其中的,凛冽的杀意。

花千岁很久没有从背后体会过这种凉意了。他自从当上魔将,连番数年与各宗高手交战,诡计与奇策频出,斩落高手无数。无论输赢,他从来无惧。哪怕对战十年难克的眼宗凤颜与胜兰,他也从未觉得落于下风。世间万事万物皆处于变化之中,谁能早算一步,赢家就会是谁。

但刚刚那一击,让他第一次觉得,所有的策略、诡计、谋算,都像暴雨下打落的花朵一般,注定凋零,毫无意义。

有人已经越过了所有过程,看到了结局。

花千岁的目光落向刚刚落地的那道黑影。

一截小而丑陋,又短又粗,尖锐的黑色枝丫,牢牢插在地上。

野黑林里遍地都是的东西,黑松枝。

“黑松枝的火,常燃不灭,你不知道吧。”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声咳喘。花千岁回过头,刚刚炸碎一地的雪狼蛛,渐渐浮起了一层白雾。雾中巨影攒动,另一只雪狼蛛缓缓爬了出来。它的背上,影影绰绰半跪着一个身影。蓝衣拂动,狼王出谷。

“别碰我妹妹。”

花千岁心中一寒,少年透过散落的发丝看着他,如同年轻的狼王看着它的第一个敌人。

就是这双眼睛。这双能够超越一切谋算,预知未来的眼睛。能够看透一切变数,直达终点的眼睛。

让人讨厌又痛恨的眼睛!

花千岁脑中飞转,这个少年,初上战场就掀翻了猫瞳三姐妹的整夜围捕,刚刚那一击,不论从时机还是角度都堪称绝杀,这样的头脑和心性,再加上预知瞳的力量,若是入了眼宗……

“果然不能放过你啊……”花千岁双目微亮,舔舔嘴唇,隐隐捏了个诀。

雪狼蛛的身子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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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想之中的爆炸却未响起。

有风忽然自平地而起。白雾散尽,巨大的雪狼蛛上,凤颜迎风而立,折扇轻摇。在他的身旁,生瞳收拢了手里的白鼠,离山的瞳中黑焰灼灼。西门咳了咳,缓缓站了起来。

“宗主没事!他们没事!”宗门之上爆发出一波又一波的欢呼,不少弟子们喜极而泣,雀跃纷纷。空蝉笑了,拍了拍西诗,“你知道他们没事?”

“当然!”西诗欢喜地跳了起来,眼角含泪,“我刚刚看到了,他们藏起来了!”

“别白费力气了,花蜘蛛!”

离山甩出几块被蛛毒腐蚀得千疮百孔的松树干,踏了踏脚下的蜘蛛,“师父救下生瞳之后,你的雪狼蛛就被生瞳复刻替换了。自从你入了‘镜牢’,你看到的一切,都是我师父的幻术‘幻如我意’。你那引以为傲的白毒,腐蚀的不是我们,只是这几块木头替身罢了。

“师父带我们藏了起来,让你看到天眼结界破裂的幻象,你自然傲慢的以为打败了师父,放心的进攻宗门,带着你的军队走入胜兰宗师的‘镜象万千’之中,最后自己踏进‘锁韵阵法’里。哼,你说得没错。今夜眼宗——就是要猎你!”

离山低沉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宗门内外。弟子们愣了愣,倏然欢呼震天。

“原来如此!”

“我早就知道以宗主的实力,绝不会有事!”

“胜兰宗师不愧为眼宗大梁,如此沉得住气,我们竟然还以为他过于谨慎冷血……”

“嘘!你懂什么!胜兰宗师和凤颜宗主虽然疏远,但上阵莫过父子兵,二人的头脑加上冠绝十二宗的幻术,就算是魔将花千岁,对付起来还不是小菜一碟!”

“大师兄也真是勇敢过人,他一人的韵力便顶上百人,有他的黑焰在,这锁韵阵法可以撑上好久了,花千岁插翅也难飞啊!”

“眼宗万岁,宗主万岁!”

凤颜叹了口气,以扇遮脸,冲离山努了努嘴,悄悄对西门和生瞳说,“看到没,他就是这么个小喇叭,刚刚告诉你们来龙去脉,他就忍不住要吹出去了。”

离山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温发红,他嘶哑着嗓子道,“师父……宗内弟子们都不知道您的计策,都以为您已经……没看见他们眼睛都哭肿了吗?身为大师兄,当然要和他们交代清楚,不然师父不就成了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欺瞒弟子的大骗子?”

“所以夸你可爱啊。”凤颜笑弯了眼,啧啧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