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了。

苍白的月色下,从远至近,渐渐浮起无数的阴影。

机械摩擦的声音铺天盖地袭来,大批的雪枭尖锐的鸣叫,覆盖了奇寒道的上空。

雪狼蛛长嚎一声,雪坡之下,窸窸窣窣的巨响交叠不息。一个又一个车轮般大的蜘蛛带着机械的摩擦声从雪地中钻出,密密麻麻迅速爬向宗门,一道道雪蛛白毒高高喷射到结界之上,金色的结界发出阵阵白烟,嘶嘶碎裂,金色碎片如粉身碎骨的太阳,飘落在魔物们骚动的巨爪下。眼宗的宗门已然全部显现出来。月色如霜,潮水般的花纹蜘蛛漫上那两株枯萎的老树,漫上宗门,漫过宗门中央象征数百年荣耀的巨眼雕刻。

玄冰铁铸就的巨门冒出股股白烟。蜘蛛疯狂地钻进钻出,啃食着坚不可摧的神花。千疮百孔的巨眼未曾睁开,白色的蛛毒仿佛悬泪,从眼角滑落。

花千岁仰起年轻的脸,高高的宗门上,眼宗弟子们时时闪现的韵光,淹没在如浪潮般的机械蛛群之中。象征眼宗的幡旗轰然倒落。幡旗的一角,金色的兰花失去了光芒。

铁血金兰?

胜兰,你的冷漠和胆怯埋葬了你的儿子,接下来,也将埋葬你的眼宗。

花千岁嘲讽地勾起嘴角,所有的魔物嘶吼震天,集结成一条灰白巨龙,长啸着冲向眼宗宗门!

宗门轰然洞开。

花千岁的眼睛亮了起来。雪睛城闪着奇异的寒光,立于雪谷的中央。眼宗的弟子们且战且退,灰白色的巨龙摧枯拉朽,冲入眼宗的腹地。

天眼结界已破,宗门门梁已倒。

眼宗,回天乏术了。

花千岁最后抬眼望了下宗门,身形微动,一只脚跨进宗门。

清润的雪碎裂在他脚下。

“是他吗。”

他突然听到了苍龙出谷的声音。

“是他!他身上的颜色,和白衣姐姐的一样!”

清脆的女声扬起,花千岁心中凛然一震,急收脚步。金色的细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的脚底蔓延开来,相互勾连成复杂的阵法,其间的韵力一层重似一层,花千岁步不能移,只觉身上突然如加了千斤之重,金线所过之处,魔物和蜘蛛如被点燃的爆竹,瞬间炸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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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遥远的雪镜城晃了晃,渐渐变得透明虚缈,同宗门一道,消失在月色里。

一条笔直的通山大道铺展在他的面前。道面是呈浅蓝色的冰面,冰冻数尺,千年难化。猫土上所有的冬天乘着风降临在这条道上。眼宗的天然屏障,奇寒道。

他刚刚走过的道路。

他竟然面对着它。

这不可能。

花千岁的面上风云变幻。他轻轻侧头,银牙微咬,湿润的红唇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浅笑。

“有意思……我什么时候中的幻术?”

仿佛应和他的话语般,在花千岁的身后,原本的奇寒道已经如水墨般渐渐模糊。极峰岭的远山显现出来,高崖上,一轮苍月悬于半空,照映着巍峨的宗门。宗门两旁,一株老松苍翠欲滴,一株老梅暗香浮动。

花千岁慢慢地转过身。

即使隔着极高的距离,他也能注意到他刚刚嘲笑过的身影。一字排开的眼宗弟子们双目如炬,站在高高的宗门之上,他们目光过处,金线蜿蜒铺展。而在他们当中,一道逆光的身影立于高处,头上是猎猎幡旗作响,眼中是数十道寒星陨落。他左手持一柄如墨的羽扇,右手扶在一名小女孩的肩上。小女孩趴在墙边,目光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紫金色的韵力流转不息。

“他没有伪装,”小女孩坚定地指着他,“他,就是花千岁。”

花千岁心头大震,这小丫头,是那个预知瞳的妹妹……难道她也拥有什么奇特的才能?譬如说……看透他的易容?

“花千岁!你罪大恶极,世人可诛,今日眼宗必要将你拿下!”

“你已中了胜兰宗师的锁韵阵法,待你韵力尽散,便是灰飞烟灭之时!向被你残害的生灵、向凤颜宗主谢罪吧!”

夹杂着悲愤的怒喝不绝于耳,无数闪着韵光的寒箭破空而出,射落了空中尖叫的雪枭。魔物们被金线阵法逼得节节退后,退到了远离宗门的奇寒道上。蜘蛛们疯狂的沿着金线爬动,却无法靠近花千岁分毫。阵法铺满了整个崖顶,金色的韵光拔地而起,如鸟笼般困住了阵中人。花千岁的红发起落如电,抽打在鸟笼的内壁,却没有一丝能穿透这些韵光。他身上浮起紫色的混沌之气,幽暗的力量如江河之水,不断从他的身上被抽离出去,融化在一缕缕金线里。

“原来今夜,是眼宗想要猎我啊。”

花千岁冷冷的立于阵中,血枫般的红发飞舞张扬,将天空划出一道一道的伤痕。

“好个锁韵阵法……曾经的十二宗主用来对付黯大人的杀阵,胜兰世叔是何时习得的?”

“问你师父。”幡旗下的男人眼皮也不抬,“他在泉下等你。”

花千岁身形一颤,尖锐的指甲扎入了手掌,他咬牙笑道,“世叔未免太怕了我。自己缩头不出,对预知瞳不闻不问,先由着儿子对付我,再把个小丫头推到身前,看准了我的真身,最后放个‘镜象万千’的幻术,从我背后设阵,好一个连环计!可惜我花千岁恶名一世,还不及世叔狡猾的万分之一。真是甘拜下风,佩服佩服。”

“无耻之徒!!”

“胡言乱语!!”

几个年轻的弟子气得破口大骂,登时有人韵力失控,几根金线倏然绷断,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应,花千岁身形一转,五指齐出,指尖数道红丝集结成蟒,瞬息间绕过金线的缺口,蹿出鸟笼,真奔西诗的面门而去!

“当”的一声,一道白影闪了出来,空蝉将西诗一把拉向身后,抬手一击,桃榆木的弓身牢牢挡住了红蟒的蛇口。这桃榆木百年成材,本是坚韧难摧、驱邪抗毒的上佳材料,空蝉只觉虎口一震,一股钻心裂肺的痛顺着握弓的臂膀直击心脉。蛇口犹在疯狂的撕咬,弓身的裂纹迅速蔓延,空蝉反手抽箭,搭弦于弓,双目凝神于箭,一道金色的韵火迅速点燃了箭身,他食指一松,只听一声金崩玉裂,弓身与蛇头轰然俱碎,桃木纷飞间,金色的韵箭如破海之浪,一路切风斩雨,从蛇头贯穿到蛇尾,红丝未散,箭已落阵,金色的韵光直泄于地,瞬息将断裂的金线重新连起。

“空蝉师兄!”犯错的弟子们又惊又愧,刚要说些什么,便被空蝉的笑眼制止。

“小心,我们面对的可是黯手下的八大魔将‘杀心千手’,不到最后一息,他不会停止攻击。千万别大意。”

弟子们见他安然无恙,心头一松,大为佩服。刚才的一击如迅雷闪电,若不是空蝉师兄反应超群,只怕小姑娘早就一命呜呼了。这花千岁在魔将之中,也素有狡诈残忍之名,小姑娘刚刚指认了他,他便敢在胜兰宗师面前下此毒手,其心之歹毒,手段之狠辣,令人胆寒。

“空蝉退下。”

寒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众弟子头一缩,立刻回到各自的位置,不敢再言语。空蝉心神一凛,拉着西诗退到一边。西诗急红了眼,绕着他左右查看,泪水扑簌而下,他冲她笑了笑,将右臂藏在身后。黏稠的液体顺着手臂滑下。他叹了口气。

到底被胜兰宗师看出来了。

刚才他只接了花千岁一击,经脉便如遭刀削,那蛇头分明已碎,却似钻入了他的身体,一路毁坏着他的经脉,噬咬着他的心脏。其内劲之强,远超他对花千岁实力的想象。以前他只是纸上论兵,在棋盘上与这位未曾谋面的魔将对弈,自然生过面对面一较高下的渴望。他见胜兰宗师一等再等,甚至要靠西诗的透幻瞳确认花千岁的真身后,才肯开阵抓敌,未免也觉得太过谨慎。

何况西诗年纪这样小,刚刚与哥哥分离,就要上战场效命……想起西诗刚刚的表现,连空蝉也觉得震惊。

“我会教你开眼之法。”胜兰面无表情地看着西诗,脸上的寒意足以吓哭任何一个自称勇敢的孩子,“上宗门,认出花千岁的真身,助眼宗布阵。你哥哥或许有救。”

或许有救。这不算是承诺。空蝉几乎想出言阻拦,开眼本就是眼宗弟子最难熬过的一关,那些修炼了数十年的弟子,年龄比她大几轮的弟子,都未必能熬过期间的痛楚。每到开眼之时,至少一半的眼宗弟子会因此受伤,严重者甚至会精神失常而疯掉。少有人能够一次就开眼成功。就算她是天赋异禀,但这么小的年纪,未经修炼就要开眼,且不论能否成功,她将承受的痛只会更多。

空蝉上前一揖,“请胜兰宗师三思,花千岁的易容术虽难以辨认,但总有其他办法,西诗年纪尚幼,瞳力稀有,若是因此受伤……”

“独目拐教宗为何游历各处,带回有瞳力的孩子,你可知道?”胜兰淡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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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空蝉顿了顿,应道,“眼宗近几年损失过重,宗师和弟子们牺牲太多,现在已是……”

胜兰抬眼看着他。空蝉闭上了口。战时非比常态。和平时期,眼宗子弟们尽可以花上大把的时间去慢慢修炼,可以讲求方法,循序渐进。但现在是战争。战争是生命的收割。每延长一天,就会有大把的弟子牺牲于战场。眼宗找寻有天赋的孩子们,不得不尽快训练,把他们送上战场,为的是尽早结束这一切。

花千岁不会等到透幻瞳长大再来进攻。胜机稍纵即逝。

这或许是他们彻底击败花千岁的唯一机会。

空蝉忽然明白自己为何被称为“小军师”,他还做不到像胜兰宗师或者花千岁那样,于瞬息之间为了庞大的战局,做风雷之断,左右他人的生死。

他的棋盘上,还没有牺牲过生命。

“——你只会下无血之棋吗。”

胜兰曾在一次失败的作战后,单独召见他。空蝉原以为必胜的策略,在那时头一次输得一败涂地。他也曾愤然不甘,只道自己算有疏漏,胜兰却敲了敲手边棋盘,给了他这句话。

“掌风云者,血为路,汗为盘,命为子,运为局。无血之棋,犹如泥牛入海,纵然声势浩大,终归一败涂地。你如此天真,手上清白,赢得了一局,赢不得一势。”

胜兰的双目微微发亮,看着空蝉,“你若想超越我,须舍得送命。”

送他人之命。

赢戮战之棋。

空蝉闭上眼睛。他当然想成为超越“血金兰”的军师,他料想到这条路绝非坦途。他一向默然勤修,笑眼见人,十三岁议事堂前的雨中一跪,是他为自己打开的筹谋之门。除了胜兰本人,甚至没人看出他内心深藏的雄心。但或许是天性使然,他行到现在,只下过“无血之棋”。

他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

终有一天,他也要把西门、西诗这样的孩子当作棋子,才能走上军神之路吗?

到那时,他会怎么选呢?

手突然被一团温暖包住。西诗握住了他的手。

“没关系,我很擅长忍痛的,别为我担心。”西诗的笑颜如梨花绽放,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只要能救我哥哥,我也是哥哥的英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