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枭冷冷的咂了咂嘴,慵懒的男声冒了出来。
“动手吧。”
西门笑了一下,跪在地上,手里的折扇晃了晃,滑落在雪地里。
生瞳一手拎起他的衣领,另一只手上寒光迸发,雪花纷纷聚拢,凝成一把尖刀,尖锐的寒光指着西门的眼睛。
“小心点,我要完整的眼球,可别弄坏了。”
雪枭嘎嘎尖笑。
生瞳把西门又提起来了一些,低低的凑到他耳旁。
“你也看到了,眼宗不会救你。”她机械般的声音钻入西门的耳朵,“快,归顺黯大人,你就能活。”
西门的嗓子已经冻得说不出话了。刀尖紧贴着他的眼球,视线里,苍白模糊的月亮被一劈为二。寒气已经顺着睫毛爬进了他的眼睛里。他喘了喘,露出一个遗憾的笑。
“你要是真的可怜我,”西门发出细细的气声,“就对准我的眼睛,帮我、毁了它。”
西门咳了两下,微微摇头。
“我答应过朋友,要做京剧猫。”
生瞳深吸一口气,手里的尖刀顿了顿,高扬起来。
苍白的月亮晃了一晃。
西门叹息一声。
抱歉了,阿木。再见了,西诗。
一切似乎都落幕了。
天赋异禀者的命运,往往不是由自己书写。他会像颗糖炒的栗子,在锅里跳得比谁都高,翻得比谁都远,然后第一个,在命运的烈火中崩裂。
西门现在不再怨这双眼睛了。他很高兴在短暂生命的最后关头,看到了眼宗面临的危机,让他有机会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第一次,亲手改变他看到的命运。
宗门到最后都没有开。他们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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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满足地闭上眼睛。
有风自耳后传来。
空气里传来噼啪作响的隐雷之声。
仿佛一道闪电劈了天地,白月剧烈的摇晃,虚星乱舞,遥远的峰群被刀锋一划,冲出一道迅疾如风的闪影。这闪影如墨笔狂书,在空中留下漆黑的风雷,又似黑虎出山,虎啸未至,其利爪已在眼前。
生瞳本能的朝后一倒,鼻尖掠过一丝燃烧的焦味,她一个后翻疾掠倒退,纤指向前一点,只听轰隆几声猛烈的炸响,数朵黑色的火焰撞击在她身前巨大的雪花上。一瞬间,冰尘碎裂,雪融为水,黑色的火焰坠落在地,一路向她侵袭过来。生瞳的白发燃着了数缕,她以指断发,白瞳急转,几头魔物纵身挡在她的身前。炸裂声起,她翻回空中,立于雪花之上,再抬头时,灰白色的魔物已哀嚎着在火中化为团团灰烬。
烈火驱散了奇寒道上的寒冷。烧焦的气味弥漫在安静的空气中。一个高大的玄衣少年黑瞳锋锐,周身缠绕着丝丝漆黑的烈焰,稳稳立于西门身前。他脚下的雪早已融化成水,周身三丈之内,滚滚热浪蒸腾。他微微侧身,居高临下地瞥了西门一眼。
“你就是预知瞳?”
西门擦了擦嘴边的血,坐了起来。
他曾经设想过无数次眼宗的京剧猫会是什么模样。像阿木的故事里讲过的那样,他们当是长身玉立的成年者,身披紫袍,目如寒星,护一方水土,洒脱而高洁。然而今夜他三番五次遇险,救他的京剧猫一个是古怪暴躁的独目老者,撑着一条瘸腿纵横往来,另一个就是眼前的玄衣少年,身材高大挺拔如黑松一般,眉宇飞扬,眉间川字倒竖,眉下两枚黑目凌厉如刀,看上去也只比西门大不了几岁。
原来做英雄的,并不都是玉树临风、相貌堂堂的成年者啊。
乱世如烟,老人和孩子,少年和女子,阿木和他,甚至西诗,谁都有可能在这夕阳将尽的乱世成为一缕幽魂,或者,一位英雄。
“不要怕。”阿木冲他眨眨眼睛。
西门突然出声地笑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笑的魔物们都止住了骚动,笑的生瞳都皱起了眉头,笑的雪枭开始焦躁的鸣叫,笑的离山瞪圆了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被连续追杀的紧张感,目睹故乡村落被大火吞没的凄苦,被迫与义父和阿木分离的孤独,险些失去妹妹的惊痛……所有的情绪都随着这串大笑飞了出去,让西门险些忘了自己还身陷危机。他毫不在意地放声大笑,笑声如子夜的钟声,钟声敲响了,他与过去的自己作别。
末了,他用袖口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望向离山,点了点头。
“我是。我是西门。”
西门?
不是眼宗的任何一个名家大姓,甚至在民间也不太常见。离山狐疑地打量着他。
这小子和刚刚的女孩容貌相似,看得出是亲兄妹,近看起来,倒比方才在宗门上看到的印象还要俊秀几分。那双招人的桃花眼让离山很是不喜,但他眼里淡然坚定的光,却又令人不敢忽视。看他细细长长单薄消瘦的样子,随便一头魔物都能把他踩在脚下,真想不通他是怎么坚持这么久的。为了他的妹妹?可他为什么不和妹妹一起入宗门,非要自己在门外坚守呢?
“穿上。”离山将手里团成一团的御寒斗篷扔到西门脸上,“你妹妹已受眼宗保护,你跟着我。宗门已闭,不会再为你打开。因为你们的突然出现,现在眼宗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你最好三句话之内告诉我,你的眼睛看见什么了?”
“宗门……”西门晃了晃头,火焰的温度和厚实的斗篷让他整个儿活了过来,他盯住远处的生瞳,喃喃说道,“不能开门,一旦开了,眼宗会亡的,还有黯,我看到他了,他有一双可怕的猩红眼睛,他会打破眼宗的结界,烧了眼宗,他还会……”
——你是我的,预知瞳。
猩红色的巨眼裂开缝隙,发出低沉邪恶的声音。
——杀了他们。
西门浑身打了个寒颤,突然,他好像刚刚反应过来似的,目光抓住离山,“你是从哪里来的?”
“宗里啊。”离山说道。
“你!……你出来干什么!宗门在哪?关上了没有?万一被魔物冲进去了怎么办!”西门“噌”地站了起来,仰头揪住离山的领口,急得满面通红,声音都大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会有很多人死掉啊!你不是眼宗弟子吗,怎么这么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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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山一口气儿提不上来,憋得身边的火焰都小了几分。
冲动?说谁?说他吗?
他堂堂眼宗大师兄,宗主的内门弟子,眼宗律法的守护者,头一次为着心里那点正义感违背规矩,冒着被胜兰宗师剥皮的风险出来救人,被救的人居然痛心疾首的骂他冲动?到底是谁冲动,站在门口耍英雄?是谁一点韵力不通,还不知危险的胡来?到底谁才是京剧猫!
离山的脸面已经黑的跟炭一样了,身边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喂,你知道我是谁吗。”
西门大概也觉得自己有点失常,他松开了手,歉意的抚了抚离山的衣领,不确定道,“你,是眼宗的……”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看门人?”
一条粗大的青筋出现在离山的额角。
“好。很好。”
离山咬咬牙,回身一个眼风扫过,烈焰从他的眼睛里直烧出一道黑色的火鞭,生生抽飞了迎面扑来的三只魔物。
“刚刚还对你有几分佩服。身为预知瞳,能不被黯抓到,找到眼宗来,已是不容易。刚才你预见眼宗的危机,没有只顾着自己的安全,而是马上关了宗门,一个人和这么多魔物对着干。哪怕是眼宗弟子,也没几个做得到这么干脆。我还在佩服,这种家伙不是个傻子,就是个疯才。而你——”
离山狠狠瞪了西门一眼,“很好。两个都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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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愣了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你是高抬我了。”
离山怒从心起,“我并没有在夸你!!”
西门迷茫了,看来眼宗的人脾气都很暴躁啊,他摇摇头,劝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也帮不上你多少忙了,若你是一时冲动跑出来,现在不用管我,快逃吧。只要照顾好我妹妹,我就心满意……”
“逃?笑话!”
离山扬了扬嘴角,“我身为眼宗大师兄,要救的人,要赢的仗,还从来没有失败过。你收好我师父的扇子,给我老实待着!”
说罢,离山并指为刀,就地一划,地上便出现一道黑炎形成的火圈,将西门圈在中央。数只魔物呼啸而上,爪尖还未靠近西门,地上的黑炎便腾空而起,燃成一堵火墙,烧得魔物哀嚎滚地。离山看也不再看西门一眼,一个转身高高跃起,连连踏翻数只魔物,以快得惊人的速度逼近空中的生瞳。他的眼中燃起异常明亮的光。在他的脸上,人们说不出,怒气和恨意到底哪一个更占上风。
“眼宗宗律第三百七十一条,背叛宗门者,不论是谁,逃至何方,一律封其双目,带回宗门审讯!
“叛宗者生瞳,你竟然还有脸回到这里——束手就擒吧!”
生瞳面无表情地看着离山,也不搭话,白皙的指尖轻轻举起,无数飞旋的巨型雪花便猛烈的向离山撞击过去。冰晶的碎裂声和火焰的燃烧声纠缠在一起,漆黑与雪白两道身影不断撞击、消失。离山的功法刚硬猛烈,又迅疾如风,那些成群的魔物只来得及扑到他的脚跟,便被当作垫脚石踏翻,包裹着烈焰摔落成灰。离山的身影几乎没有落过地,而生瞳也杀意必现,每一招都直取离山命门,白色的瞳仁里波纹闪动,魔物们不再挤成一团胡乱扑杀,它们配合着生瞳的攻击,或前进或后退,或成群或散开,逐渐像一支灰白色的军队,在雪坡与大道之间上下来回,甚至渐渐形成了一种进退有度的阵法。离山的速度依旧未减,但他的活动范围也一点一点在收缩。上有无处不在、如飞镖般漫布的雪花,下有数量众多、指挥得当的魔物大军,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初占上风的离山,纵然骁勇,也已经越来越吃力了。
“卑鄙!有本事一对一与大师兄相斗!”
“大师兄嫉恶如仇,对叛徒最是痛恨,这次不拿下叛徒生瞳,怕是不会回头的!”
“胜兰宗师还不下令开门迎击吗?再这样下去,不但那个孩子会有危险,连大师兄也……”
宗门上映出激烈非凡的战况,门内,眼宗弟子们早已群情激愤,议论纷纷。
“比起那个,没人知道生瞳的来历吗?据说当年在宗中,猫瞳三姐妹实力强悍,宗内弟子排名十二,但只有大姐杀瞳和三妹爱瞳较为出名,生瞳……有人对她有印象吗?”有人发问。
“还能有什么印象!”有年纪稍大的弟子顿时唾弃道,“那三个姐妹本来是独目拐教宗执教时,座下的三位高徒,在女弟子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楷模,杀瞳和爱瞳的瞳术早已声名在外,只有生瞳不知什么原因,无法开眼,虽然有着不错的驭兽术,但实在不能和她的姐妹相比,也是三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那年,花千岁围攻眼宗之时,三姐妹负责护送十个村的百姓回宗,谁能料到,就在那天晚上……负责护送的弟子们和村民统统失去了消息。直到第二天,眼宗弟子们赶到约定的交接地点时,只看到了一地的死者……十个村的百姓,连带负责护送的十余名弟子,竟无人生还!
“现场凄惨极了,简直就是血池地狱……他们身上的伤口,不需查验就能看出,都是杀瞳的刀风瞳造成的,至于那天晚上,为什么连聆音燕都找不到他们……自然是靠爱瞳的隐界瞳,制造的隐身结界了。之后,她们消失了一段时间,不久便传出,有人在其他宗的战场上看到过她们,她们居然骑着魔物,驱使混沌,替黯征战!真是忘恩负义的败类!”
提到这段往事,年纪稍大的宗中子弟,都印象深刻,无不引以为耻。若不是之后数年,花千岁频频围攻眼宗,使得眼宗忙于抗敌,这些弟子们早就离宗而去,亲手捉拿叛徒了。雪山不容污点。眼宗在十二宗之中,向来以清白高洁闻名,哪里容得下这等耻辱。而花千岁偏偏指使生瞳,作为攻破眼宗的先锋,这分明就是在打眼宗的脸。当生瞳的脸出现在宗门上时,所有熟知这段往事的师兄师姐,全都露出了震惊痛恨的表情。
“难怪大师兄忍不住,哪怕以少敌众,也要亲自出宗门迎战!”刚刚提问的小师弟气得鼓起腮帮子,目光炯炯地瞪着生瞳,心中对离山大师兄更加钦佩。
“那是自然,”年纪稍大的弟子点点头,又叹息一声,“当年第一个发现惨剧现场的,就是离山大师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