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翻遍了议事堂内的桌椅底下、帘幕后头,连几根柱子都摸了好几遍之后,离山的耐性渐渐蒸发,脸色越来越像一块黑炭。
“他怎么每次都这样!!让人好找!不知道会给人添多少麻烦吗!”
离山一捶柱子,低声吼道,“我看宗规应该再加一条,禁止宗主乱跑,出门必须打报告!空蝉,你笑什么?”
笑点颇低的空蝉扶着柱子,眼睛都弯的快看不见了,“离山……你看起来好像一个丢了孩子的保姆喔。”
“你闭嘴!”离山瞪了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空蝉,头痛极了。他简直不想再去回想,他的师父凤颜到底有多讨厌开会,又有多喜欢捉迷藏这个游戏。每一次开会,凤颜必会在接到通知的一瞬间失去踪影,掀起一轮“来捉我呀,捉到我我就跟你们去开会”的幼稚游戏。身为他唯一的内门弟子,每次都是离山顶着胜兰冰冷的目光和全宗子弟的哀求,废寝忘食的进行找师父的艰苦劳作。凤颜听说后恍然大悟,开始好心的留下一些线索,让离山找起来更加的艰难。
“这也是修炼啊,离山,”有一次,在离山翻遍了眼宗的白雪林,终于从一个鸟蛋上翻到一处记号,最后在一个巨大的鸟窝里找到睡得香甜的凤颜时,凤颜曾一本正经地说,“人生充满了选择。要么找到能帮你解决难题的我,要么你得自己成长,学会替我去开会。”
“制造难题的不就是你吗!”离山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师父那张毫无愧疚的俊脸,念了三遍《静心经》才把到嘴边的粗话咽了回去。他师父才不会管,当他在茅厕的手纸上、洗碗柜的老鼠窝里、雪原冰狼的狼窝里头找到记号时是什么心情,又遭遇了怎样的苦痛,他只知道在他每次红着眼睛找到呼呼大睡的凤颜时,他师父总是一脸被扰清梦的不情愿,冲他伸手,“早饭呢?”
“离山啊,我不想打扰你追忆似水年华,但是呢,”空蝉笑得上不来气儿,指了指前方,“你再捏两把,议事堂就要和这柱子一起塌了。”
离山啧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把手指一根根从柱子上的洞里拔出来,突然,他双目圆睁,迅速贴到柱子上,紧盯着一处小黑点。
“找到了。”他嘶哑着嗓子说道,迅速动用起韵力。仿佛有黑色的旋涡在他的眼中流转,不多时,一道纯黑色的流焰从他的目中射出,准确地落在那处黑点上。那道黑焰倏的燃成一朵巨大的火焰,像放大的镜面一般将黑点映了出来。那不是一个点,是一团极小的文字。
“会开完乎?吾与周公堂外对饮也,缺酒少食,速送。”
“这是什么意思?”空蝉好奇的凑过来。
“省省你的头脑吧,”离山臭着一张脸,“他这是困了渴了饿了,顺便向我炫耀又成功躲了一场会议。不过……”
离山又仔细地看了看那团文字,接着,他转过身,把目光顺着柱子的影子看去。烛火照耀下,柱子投下长长的阴影,向堂外延展而去,仿佛中线般将厅堂一切为二,正印在空空的宗主座椅上。离山眯了眯眼睛,迅速贴近宗主座椅,在上面仔细地搜索着。果然,一个与柱子上同样不起眼的黑点,在阴影中浮现出来。
离山这次没有动用韵力,他上手一摸,感到那黑点竟活动了起来。“小心!”空蝉伸手把离山扯得后退一步,只见那黑点在高大的椅背上游动着,越变越大,之后,仿佛在椅背上开了一个大洞般,一团白乎乎软绵绵的东西从大洞里掉了出来。
离山和空蝉吓了一跳,瞬间一左一右,默契的移动到座椅两侧,对那团古怪的东西形成包夹之势。两人的眼睛都亮起了韵光,摆起攻势,警惕地看着那团东西。烛光闪烁,夜风呼啸,那团东西随着纷乱的阴影诡异的起伏着。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那团东西毫无下一步动作。离山皱紧眉头,脚步放轻,慢慢靠近,试探着将手伸向那团东西。“小心有毒。”空蝉叮嘱道。离山点点头,以衣袖垫手,迅速抓住,猛地一扯——
白乎乎的东西软塌塌地倒在一边,露出里面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床被子。
眼宗遍寻不着的宗主凤颜,正舒服地躺在这床被子里,睡得极其香甜。
“离山!你冷静一下,他好歹是你的师父,不能真的动手啊!”空蝉一边牢牢扯住脸色绿的像青蛙一样的离山,一边歪头拼命憋笑。离山显然已经出离于愤怒了,瞪着一对虎眼儿狠狠盯着凤颜那张名扬十二宗的俊脸,手指捏得咔吧咔吧响,“就这一次,”他喃喃地说,“打完这一次,我会主动找胜兰宗师受罚,哪怕被关到雪炼冰牢里也没关系,我今天一定要打醒他——”
就在空蝉和离山角力的时候,躺在被子里的男人皱了皱眉,打了个哈欠,眼睛都没睁开,先缓缓伸出了手,“离山,饭呢?”
“尼还想着吃?!!”离山气的话都说不利落了。空蝉不得不揪着他的脸皮往后扯,才能阻止这头发怒的小公牛。唉,空蝉简直要同情他的师兄,眼宗不知有多少男女弟子,挤破了头想成为眼宗一代传奇凤颜的座下弟子。凤颜是眼宗赫赫有名的瞳术名门——兰家的长子,是在十二宗龙门会上连败七十四名绝世高手,让眼宗拔得头筹的天才少年,是史上最快登顶落雪台的眼宗弟子,传闻他在寒冬大雪中站了整整三夜,便悟得了足以和四圣抗衡的韵力。而在十二宗开始受到黯势力的激烈围攻,黑暗来临的那段日子里,他不拘出身血统,征集民间的奇人异士,甚至连叛逃过的人也设法收服,组成“万家军”对抗黯的魔物大军和黑暗势力,不惜因此与自己的父亲胜兰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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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著名的围眼之战里,阴险毒辣的花千岁曾倾尽全力布下天罗地网,誓要踏平眼宗,是年轻的凤颜趁夜色率领兰家十勇士,夜上极峰岭,用惊才绝艳的自创瞳术破了花千岁引以为豪的机械阵,一战名扬十二宗,并在眼宗教宗独目拐的力推下坐上宗主之位。
“凤颜在,眼宗不败。”这句话被眼宗几乎每一个人骄傲的挂在嘴边,甚至有千百个离开家乡,慕名而来想要加入“万家军”,与黯对抗的年轻人。更何况凤颜为人如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洒脱从容,对待任何人都和气平等。“绝世公子名录”中将他点评为“俊雅之兰”,“凤栖之材”,“凤泣之颜”,单论容貌,甚至分不出他与花千岁谁能冠绝十二宗。看着他那张与世无争的面孔,你绝对猜不到在这之下隐藏着的深不可测的实力,与火焰般清澈燃烧的灵魂。
数年前,当战技出众,脾气也出众的离山被凤颜收为内门弟子时,全眼宗仿佛过节一般庆祝了整整七日,一半人疯狂的羡慕,一半人疯狂的嫉妒。离山当然也是激动与紧张并存,冷着脸在自家祖坟上烧了三天的高香。然而,当他真正成为内门弟子后,他才明白,香烧早了。等待他的不是严师高徒敬爱有加的场景,而是炼狱一般天天被折腾的痛苦生活。他无数次怀疑,这个爱睡觉、爱折腾人、爱玩捉迷藏的家伙,真的是眼宗至高无上的宗主吗?还是凤颜私下有另一重人格呢?哼,什么绝世公子,照他看,是绝世幼稚才对!
“离山啊,我说了多少次,心里话要放在心里说,你怎么又漏出来了。”
被子里的男人扑哧一乐,睁开了那双稀世罕有的眼睛。那双眼因为聚集了深厚的韵力而极为透亮,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探视。凤颜慵懒地靠在被子上,眨了眨眼睛,“这是你最快找到我的一次,有长进。”
“子夜大战在即,又想听会议的内容,又觉得参加会议太麻烦,那藏在议事堂里,是最好的方法了。”离山冷冷地说,“师父睡得可还安好?可以起来工作了吗?”
“不急。”凤颜一个翻身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连头都蒙住了,“再让我睡一会儿,就睡到独目拐把我的兵器带回来……”
“那会儿仗都打完了好吗!”离山气得七窍生烟,“教宗大人什么时候守过时!您也是,这么重要的兵器,为什么非得交给他去修?万一他没及时赶回来,今晚的战斗,难道您要两手空空的上战场,去对付花千岁的百万西军吗?”
“我是收了个弟子还是收了个保姆?你真啰嗦……”凤颜抱怨着。空蝉拼命捂嘴,扶着柱子笑成了个虾米。离山脚底晃了一晃,那双眼睛已经可以杀人了。
“好吧,你俩也饿了吧,走走走,跟我去居大娘那里吃饭,别空着肚子。”凤颜若无其事的岔开话题,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随手把被子往离山身上一扔,“空蝉,刚才分析的不错。”他挤挤眼睛,大步向堂外走去。
“可是那个预知瞳……”离山忍不住问道,“您认为真的存在吗?”
凤颜顿了顿,抬头望天。苍蓝色的天幕上,水光一闪而过,那是眼宗结界运行良好的证明。明亮的七子星不停闪烁,其中有两颗,甚至发出了金色的光芒。
凤颜看了一会儿,嘴角含笑,“你们怎么想?”
离山和空蝉对望一眼。离山想了想,开口道,“预知瞳千年难遇,是世上最稀有的眼瞳之一,我认为拥有它的家伙,是个幸运的天才。”
空蝉点点头,“能看到未来的话,就可以提前躲避灾祸,不必害怕任何事了。他会一生顺遂的。”
凤颜“扑哧”一声乐了,潇洒地挥挥手,“你们想得倒乐观。在我看来,他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可怜人了。”
“为什么?”离山大惑不解。空蝉皱起了眉头。
凤颜眯了眯眼睛,他俊雅的脸仿佛突然沧桑了几岁,一种悲伤的同情浮现在他的眼睛里,他遥望星空,淡淡说道,“生于乱世,怀璧其罪。越是拥有稀世的才能,越容易成为被各方争夺、利用的目标。就算能够看透未来,也未必可以主宰自己。他要变得非常强大,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况且……”凤颜歪了歪头,可惜道,“有多少人会相信他看到的呢?他一定很孤独。”
离山张了张嘴,不确定噗嗤问:“那眼宗……他要是来了,我们该怎么对待他呢?”
“我就说他们误会你了嘛。”凤颜突然笑眯眯地望着离山,“他们叫你什么?硬石头离山?明明是个体贴的山娃子。”
离山的脸红了又黑,整个人仿佛一只茶壶,头上就差冒出蒸汽来。他的手指又握得咯吱响,好像下一秒就忍不住要欺师灭祖了。空蝉这次拦都没拦,他已经被这只茶壶笑到地上去了。
“该怎么对待怎么对待,别把他当怪物看就行了啊。”凤颜逗完徒弟,满足地伸个懒腰,从容迈出堂外,“看来今夜运气不错,说不定,眼宗收获的不止一位预知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