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此时夜已入深,花厅中喝酒的宾客陆陆续续散去。王教授不胜酒力,几杯酒喝下去就成了瘫软的螃蟹,被教坊司两个壮硕的婢女抬着进入了姑娘的房间,剩下三人让教坊司在庭院中生了火,遣散了侍从,围炉夜谈。

夜色沉寂,三人坐下后一时半刻却无人说话,都紧紧盯着眼下闪动着的火苗发愣。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三人会在空闲时候不由自主的发愣回想,三人都是初入世,尤其是经历了豹王奇袭东山县这件事,留给他们的冲击不是短时间内能平复。

黄凤清首先开口,沉声道:“我过几天应该就要外放县令。”

严浩知道这件事。

杨一诤抬起头看向他,目光中透露出疑惑和担忧:“好端端的,怎么又要外放了?是李阁老的安排吗?”

黄凤清轻轻颔首:“是,是老师的安排。”

黄凤清继续道:“不过其中发生的事情,恐怕不是谨言兄所料的。”

杨一诤一愣,问道:“难道不是李阁老为你将来的升迁做安排吗?”

黄凤清摇头,当下把蒋卢弹劾李殊弦,自已弹劾朱尚的事情说了一遍。

杨一诤听闻后默然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外面在打仗,国库也空着,内忧外患之际,他们为什么还要揭起党争?”

黄凤清双眼盯着篝火出神,沉声道:“因为这个时候,是他们能趁虚而入最好的时机。”

“阁老有说安排你去哪里吗?”

“没有。”

杨一诤道:“我老师告诉我,过几天我就会被调到兵部,去库部司当员外郎。”

黄凤清和严浩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透露出欣喜之色。

黄凤清打趣道:“六部员外郎是从六品,县令是七品,谨言兄,下次见到你,我恐怕得自称下官了。”

杨一诤笑道:“你这是在骂我!状元郎跟我称下官,我可受不起。”

严浩丢了一根柴火到篝火里,道:“吏部的调令下来了,我下个月也要去镇抚司报到,担任经历一职。”

杨一诤点头:“捕蝶郎经历虽然是从七品,但管的是捕蝶郎的俸禄和考核,位轻权重,况且奉生哥是文武双举人,想必升迁会很快。”

接着三人又闲谈了几句,然后各自散去。

严浩自然是留宿教坊司。

‘明天这家伙的活又得我替他干了!’黄凤清破口大骂:‘还有老王头,都是不知廉耻的东西!’

令黄凤清没想到的是,杨一诤居然也留宿教坊司,而且他似乎是很熟悉的一般,不用人领路,自已走到了一栋小楼前敲开门走了进去。

来时四人,回去时又是一人,不过好在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忠实的仆人季三一准已经在教坊司门口等自已了。

路过前庭时他心头一动,望向中庭,突然又想起了那日坐在那里手挥琵琶,唱着他家乡歌曲的女孩。

黄凤清招来这里的侍女问道:“徐慕姑娘今日在吗?”

那侍女答道:“禀公子,徐慕娘子晚上可是不接客的。”

“你误会了,我只想听徐姑娘唱首歌。”

那侍女狐疑地看着他。

黄凤清笑道:“酒饮多了就思乡,我是宛洲人,上次听徐姑娘唱了首宛洲的歌,实在留恋。”

那侍女见黄凤清说的真诚,就道:“那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替你去问一声娘子。”

黄凤清递了一粒碎银给她:“有劳姑娘。”

那侍女顿时就活络起来,笑道:“公子稍等。”

说着蹦蹦跳跳地离去了。

过了一会儿,侍女去而复返:“娘子已经睡下了,你要听曲也可以,不过这个时候了,是要加钱的!”

说着,那侍女又道:“公子,奴家可是替你说了好多好话,娘子这才答应的。”

黄凤清温和地笑道:“多谢。”

那侍女试探道:“那加钱?”

黄凤清颔首:“理当如此。”

徐慕的小楼临近水榭,周围假山环绕,树木郁郁葱葱,在教坊司属于难得的幽静之地。

黄凤清被侍女请进了一楼,进门的主厅中,已经摆好了一张矮几和一个蒲团,矮几上放了一壶酒一盘果。

矮几前是一帘青色的薄纱,透过薄纱,隐约看见里面坐着一个手抱琵琶的人影。

见黄凤清来进来,里面的女子道:“公子请坐。”

“好。”黄凤清应了一声,盘腿坐到蒲团上。

徐慕道:“方才奴家已经睡下,公子要来听曲,奴家未曾来得及上妆,故放了一层青纱,还望公子见谅。”

黄凤清笑道:“俗话说女为悦已者容,在半下夜叨扰已是不敬,与姑娘更是萍水相逢,姑娘何须上妆?所以请姑娘勿要说见谅二字。”

纱幔中的徐慕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欠了欠身子道:“多谢公子。”

接着,琵琶声响起,熟悉的乡音伴随着脆响的琵琶从纱幔中传来,歌声温婉,琵琶热烈,黄凤清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江南水乡的画舫上,画舫随着水流轻轻晃动,河面上风出来,吹起一帘纱幔。

一曲终了。

黄凤清睁开眼睛,给自已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姑娘是宛洲人?”黄凤清问道。

徐慕轻轻颔首:“是,奴家是宛洲清塘县人。”

“公子也是宛洲人?”徐慕透过纱幔投过来的目光第一次有了亮彩。

黄凤清颔首温言道:“在下家住宛洲城,与清塘县只有三十里地,我与姑娘算得同乡。”

徐慕的声音中透出欢喜:“既然是同乡,那奴家就不能收公子的茶水费了,奴家久在京城亦是思乡深切,见到公子能与公子说说话,已解了些许乡愁。”

黄凤清笑道:“人生三大喜事,他乡遇故知,能听到姑娘唱家乡的歌曲,在下不虚此行。”

黄凤清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摆在桌上,温言道:“规矩不能坏,坏了规矩在下下次便不敢来了。”

说罢,黄凤清起身:“已经是子时,再叨扰下去就不礼貌了,在下改日再来听姑娘弹曲。”

徐慕深深地看着黄凤清,矜持颔首:“公子慢行。”

说是改日,其实接下来一旬,黄凤清与严浩、杨一诤还有王教授天天混迹在教坊司,黄凤清天天去找徐慕,只是其中有两日侍女说徐慕身体不适,今日不便弹曲。

“你家娘子身体如何不适?”黄凤清打听。

侍女想了片刻斟酌道:“娘子体弱,经常会感到身体不适,每每这个时候,需要静养。”

黄凤清闻言后,让季三回去取了一株百年人参。

黄凤清把人参匣子交给侍女:“劳烦替我送给徐慕娘子,百年的人参可以养生。”

“哎呀!”侍女看向黄凤清的眼中充满了小星星:“奴家替娘子谢过公子。”

此时的水榭小阁里,一袭素衣的徐慕对着铜镜,一笔一画地勾勒着眉眼,一名侍女端着好大一碗汤药走了进来,道:“娘子,该进药了。”

徐慕勾勒眉眼的手停住了,眼眸中露出一抹凄然,淡淡道:“我知道了,放那儿吧。”

十天后,吏部的调令下来,黄凤清调任西直隶临江县县令。

拱卫京畿的直隶共分南直隶、北直隶、东直隶、西直隶四个区域,每个区的行政规模相当于洲,区内设立巡抚、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以及下属各级衙门,四片区域不设立总督,直接受内阁节制。

不得不说,李殊弦对黄凤清这个弟子是好的不能再好,临江县依江河而建立,毗邻云洲,是片土地肥沃、商路畅通的富庶之地,豹王的北伐军一直在直隶肆虐,唯独这块地方从来没来过。

为了给弟子补这个缺,李殊弦特意把原来临江县的县令调任沧洲当同知,空出缺来给黄凤清补上,做老师的能为弟子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用呵护二字来形容了,对于黄凤清来说,李殊弦对他是恩重如山。

与黄凤清同时外放的还有一人,朱尚。

拜黄凤清所赐,朱尚被赵泰极御评:才不堪重用,最多只能当个知县。

皇上金口玉言自然会被收录在起居录里,隔天负责起居录的宦官就把这里的意思转达给了吏部,尚书陈弘礼极为重视,立刻按照皇上的意思把朱尚外放知县。

相比黄凤清,朱尚去的地方可就没那么好了,他被安排的地方在东直隶边境一个叫羊谷县的地方,此地不仅穷还容易出刁民,更是与已经失陷的东洲隔江相望,五雷教的谍子就经常在这块地方活动。

对于黄凤清而言,他的外放是幸运的,辖地富庶干个几年政绩就有了,到时候老师在朝中运作运作,升迁指日可待。而对于朱尚来说,他的外放是一场悲剧,十年功名毁于一旦,前途尽失,因此朱尚对黄凤清的恼恨可想而知。

“呜呜呜呜呜…”

京城城西礼部尚书周元衡的家中,年轻监生趴跪在周元衡的脚跟前,以头抢地,嚎啕大哭,此人正是即将赴任知县的朱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