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衡接过奏疏看下去,脸色一点一点地阴沉了下来。

“书生误国,愚蠢至极!”周元衡怒道。

周元衡心里也知道,今天陛下单独召见自已和李殊弦是什么回事,如今外患频频,朝堂内部起不得党争,他知道这一点,李殊弦也知道这一点,皇上更知道这一点,他之所以让蒋卢在这个时候弹劾李殊弦,是想借此机会隐晦地告诉皇上和李殊弦本人,国家大乱,他李殊弦老了也不行了,该退位让贤了。

如果李殊弦有意退位,那必然会向陛下乞骸骨,相权和平交接,他便可以顺势上位;如果不愿意退位,那蒋卢的弹劾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在把持朝政二十多年的李殊弦面前揭不起任何风浪。

至少周元衡自已是这么认为的,可自从他看到手中这封奏疏时候,就知道自已错了。

李殊弦居然攻击他的学生!

至少在周元衡的角度看来,事情的本质就是这样的。

黄凤清是李殊弦的学生,黄凤清攻击朱尚,就是在攻击自已,也就是李殊弦在攻击自已!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周元衡什么都想明白了。

他让蒋卢弹劾李殊弦,李殊弦愤怒了,李殊弦指使学生黄凤清攻击自已的学生朱尚,学生间的小打小闹在他们这一层的眼里根本不够看,但黄凤清拿东洲的事情来弹劾朱尚,这就是下了死手!李殊弦在敲山震虎,警告自已!

皇上今天叫他们过来,是要当两人的和事老。

周元衡道:“臣请陛下治朱尚的罪!书生误国,亦是大罪。”

赵泰极沉声:“朕看了这篇奏疏就在想,如果当初没有从雷州撤走海防卫,那雷州的那些刁民是不是起不了什么风浪?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个朱尚的建议是可以为朝廷剩下一笔军费,但此人目光极为短浅!国家军队的驻防岂能是一个不懂军事的书呆子可以置喙的?岂不闻,赵括纸上谈兵?”

周元衡跪倒在地,朗声道:“启奏陛下,朱尚是臣的学生,他犯下如此大错,是臣这个当阁老的失职,请陛下降罪!”

李殊弦当朝二十多年,与君王朝夕相伴,陛下心里在想什么他揣摩的一清二楚,这二十多年来,他就凭借着这份功夫,圣眷从未衰过!

如今陛下不想揭起党争,那就得各退一步!

李殊弦退后跪下:“启奏陛下,朱尚是国子监监生,为国家献计献策是他的职责,是内阁同意了他的裁撤计划,归根到底还是内阁的责任,是臣的失职,请陛下降罪。”

“这次朕一个都不罚!”赵泰极淡淡地道:“事情都发生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们引以为戒,朝廷还要你们勠力同心。”

李殊弦和周元衡叩首道:“陛下仁德,臣等感愧莫名!”

赵泰极:“这个朱尚心是好的,可就是目光短浅,无真才实学,这样的人朕将来最多只能给他当个县令,再大的官职就是在误国误民!”

“陛下圣明!”

赵泰极又看向李殊弦,意味深长的笑道:“李阁老,你这个学生黄凤清倒是有几分本事,找问题找的很准啊。”

“老臣花在他身上教导他的时间可不少。”李殊弦笑道:“毕竟,老臣也是在为国家培养人才!”

“哈哈哈哈。”赵泰极摇头失笑:“蒋卢罚俸一年,都散了吧!”

李殊弦和周元衡作揖道:“臣等告退!”

这局,李殊弦完胜。

周元衡搀扶着李殊弦缓缓在陛道上走:“阁老慢些,您老平时得注意身子,国事还要您来操持!”

李殊弦摇头,温言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伯沧啊!将来总有一天我会退下,你的才情很高,能力又很出众,五十岁不到就已经做到礼部尚书这个位置,入阁那是迟早的事情,再等等吧,国事为重!”

周元衡低头道:“阁老说的是。”

他们身后,中殿的大门缓缓关上,厚重的大门将阳关彻底隔绝在外,以此同时,殿中两侧各一百零八盏香烛燃起,照亮整个中殿。

云鹤来轻步走上前,道:“主子,该修行了。”

赵泰极缓缓睁开眼睛,他深邃的眼底宛如浩瀚的星河,无悲无喜:“今日修行什么?”

云鹤来道:“回主子,今日修行的是十八天女游太虚。”

赵泰极神色默然,轻轻颔首:“开始吧。”

“是,主子!”云鹤来站起身,高声唱道:“请——天——女!”

蓦地,仙乐响起,紧接着大殿两侧的帷幔里各走出九名穿着暴露的女子,其中有九位是西域竺国进贡过来的绝色妖姬,另外九位是美若天仙的中原女子,她们来到大殿中,跳着妖艳的舞蹈。

这是种中原从未出现过的舞蹈,在儒家思想为主流的中原文化下,也不会诞生出这样妖媚的舞蹈,这十八位天女是如此的勾魂,又是如此的摄人心魄,她们的一颦一笑美的仿佛不是人间所有。

赵泰极缓缓走下御座,一贯冷漠的眼神中渐渐燃起熊熊烈火,他徜徉在天女之中,宛如置身天上人间。

京城李府。

黄凤清不知道是第几次来阁老的府邸了,今天下午阁老派人来翰林院,让他去李府用晚膳。

自从认了李殊弦为师后,李殊弦对他颇为照顾,隔三差五地会叫他去李府吃饭,阁老对他的这份照顾他感念在心。每次去阁老家,他都不会空手去,哪怕街边的路摊上买几只水果也好,虽然偌大的李府从来不会缺这些东西。

从小到大,他从来未感受过这样的师生情,他的学书认字都是老爹亲自教的,后来拜了李泌之为师,李泌之也只是传授他纵横术,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的交流,直到来了京城被李殊弦点了卷子,认了李殊弦为师后,他才感受到如此的恩遇。

李府门房老张看见黄凤清顿时喜笑颜开,远远地就迎了上去,替他接过手中的果袋:“凤哥儿来了,阁老早就在等着你了,快进去吧。”

“好,有劳张叔。”黄凤清微笑致意。

进了府中,老张把黄凤清引到主厅,这时饭桌上的饭菜已经上齐了,李殊弦坐在主位闭目养神,他左右下首分别坐着他三个儿子和一个义子。李殊弦的大儿子叫李铮,今年已有三十五岁,因老父的原因被皇上荫封了官职,在工部任侍郎,二儿子叫李铭,今年三十岁,闲赋在家,是位花花公子,三儿子叫李钦,李钦是庶子,在京城九门提督司当了一个小校。还有一个义子叫宋新官,永徽二十二年进士,曾外放过知县,前些年调任回京,因弹章写的好,被李殊弦安插在都察院担任御史,因是李殊弦在朝堂上的第一打手。

黄凤清步入大堂,恭声作揖道:“学生见过阁老,见过诸位师兄。”

李锦见到他来,对他笑道:“铉铮,等你半天了,你不来老爹就不让我们动筷!快坐!”

李铭也笑道:“今天叫你来,爹还特地让厨房烧了刀鱼,跟着你我们也享口福了。”

黄凤清笑道:“诸位师兄这是抬举我,我哪敢有这样的待遇,今天散值晚,叫阁老和诸位师兄就等了。”

说着,他又向李钦和宋新官点头致意。

“既然到了,那就用膳吧。”李殊弦淡淡道。

待到李殊弦拿起筷子吃了第一口,五人才端起饭碗开始吃起来。

屋子里很静,虽然只有六个人,但却静的出奇,只有众人吃饭时发出的咀嚼声和碗筷相碰的叮当声。

很压抑的气氛,显然大家都有心事。

李锦以为是老爹为了蒋卢的事情发愁,吃了几口后放下碗筷道:“爹,那个蒋卢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弹劾老爹,儿子已经让人写了弹章明日就递上去,不信淹不死那个狗日的。”

老大李锦跟在李殊弦身边耳濡目染,早就学会了官场上的那套,他智商极高,李府官场上的事情常常是他在出谋划策,他是李党的核心人员,但有个缺点,易怒易冲动。

老二李铭一声不吭,似是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地吃着饭。

老三李钦听大哥说有人弹劾父亲,吃饭的速度明显缓了下来,脸色逐渐阴沉。

宋新官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满脸寒霜。

李锦见父亲不说话,急的脸色通红,大声道:“老爹莫非是怕了那个周元衡?老爹不想动手也罢,儿子去跟他碰碰!一个小小的礼部尚书敢在背后做首辅的文章?真是历朝历代闻所未闻!”

“闭嘴。”李殊弦冷眼斜了他一眼:“你不想吃饭就滚出去!”

“爹!”李锦低声嘶吼道:“人家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您再不动手治治他们,别人会怎么看你?你是首辅!盯着您这个位置的人多着呢!”

李殊弦脸色愠怒,放下筷子冷声道:“老夫当了二十多年的首辅,怎么当官的比你清楚!你不要背着老夫去瞎折腾!有一个不声不响的给我添乱的也就够了!再来一个,老夫决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