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谢安的话音,木门也被“吱呀”一声推开了,程彦衡信步跨了进来,一身天青色长衫落拓,嘴角勾得洒脱肆意。
哪怕是与如今狼狈不堪的谢安对视,分寸也把握得恰到好处,并未轻慢,也毫无怜悯。
谢安才强撑着站了一会,似乎又有些支撑不住了,只能将身子斜倚在树干上,堪堪与程彦衡平视。
“以你的身手和能力,去旁的任何地方,都比来洛阳的活路要大些。”
程彦衡打量过谢安的状况后,抬眸与其对视,“你何苦回到这儿来?”
这一问,反而让谢安错开目光,垂下头去低笑。
“你既能想到来这儿寻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听到这个似是而非的回答,程彦衡的脸上露出些许遗憾,只得抬手揉了揉眉尾,才继续说道。
“于我心中,你谢安这个人,求生的本能应大过这世间所有的儿女情长,故而不解,有此一问。”
闻言,谢安也只是挑眉,平静的回答道:“确如你所言,谢某这一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活命,但如今,突然就不想了,倒和什么儿女情长无甚相关。”
听到这话,程彦衡也只能点头表示尊重。
“谢某于雁门一役计不如人,兵败如山倒,自知已是穷途末路,但唯有一念,还望程彦衡大将军成全。”谢安说着,话语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虽用手挡着,但鲜血还是透过指缝,从手背滑落。
待他咳完,又缓了半晌,才勉强顺过气来,继续说了下去。
“谢某惟愿,长眠于此。”
但还没等程彦衡应允,巷子中就传来了一串纷乱的脚步声,粗略听来,大约十人有余,正在挨家挨户的搜查谢安的踪迹。
二人对视一眼,谢安笑道:“你不说话,谢某便当你是应下了。”
程彦衡微微皱眉,却没有反驳。
没一会的功夫,原本摇摇欲坠的院门便被人一脚踹碎了,带头的官兵在看见院中的二人后,不由分说得便向身后喝道。
“快来人,那个混进城的叫花子在这儿呢。”
说话间,直奔谢安而来,想要将他一举拿下。
“且慢!”感受到背后的动作,程彦衡抬手,将鱼贯而入的官兵们尽数拦了下来。
由于他背对着众人,又没有穿玄甲,故而官兵们并不认得他,只当他是和这叫花子一伙儿的,因此十分不耐烦得喝着,“一并抓了!”
程彦衡无奈,转身便向冲在最前面的官兵撞了过去,手肘打在那人的臂弯处,硬生生的将他手中拿的长刀给夺了过来。
眼见这穿长衫的男子功夫了得,众人更是不敢怠慢,一窝蜂得全涌了上来。
这些官兵们本也是执行公务,程彦衡并不想伤了他们,于是只好将刀反握,刀背冲前,刀刃向后,只将冲上来的众人逼退,自已便也停手了。
众人围攻不成,只能出声规劝道:“此人趁乱混进洛阳城,居心叵测,恐伤及无辜,我等也是依律办事,还请侠士莫要阻拦。”
但程彦衡依旧横刀拦在谢安面前。
“此人与我苍云军有些恩怨,还望洛阳府不要插手。”
众人虽知苍云军,却又无法确认程彦衡的身份,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犹豫了起来。
见状,程彦衡直接开口,“在下——”
谁知,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感受到手中长刀被人撞得向前一倾,紧接着便是他十分熟悉的刀锋划破皮肉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面前的官兵们也是一阵惊呼,他们只想着抓了这叫花子出去,却没想过要了他的命。
之后便有滚烫的鲜血喷洒在程彦衡的手上、刀刃上,连带着他的袖摆都被溅上了血斑。
程彦衡惊诧回头,只瞧见谢安踉跄着步伐向后倒去,后背撞在那棵枯死的桃树上,整个人靠着树干无力得滑座下去,鲜血顺着他颈间的伤口涓涓而出。
程彦衡此次前来,的确是想要杀了他的,但一路走来,想过失手,想过不易,想过种种,却唯独没有想过,谢安会这般轻而易举的赴死。
讶异之余,程彦衡的眼中终是流露出些许遗憾来,自已戎马半生,所遇将领无数,谢安的身手与胆识皆担得起名将二字,此番匆匆落幕,实属悲凉。
长叹一声后,程彦衡也放下了刀,身影落寞得立于院中。
官兵们见出了人命,对方又亮出了苍云军做挡箭牌,故而谁都不愿多事,皆识趣得退了出去,权当今日无事发生。
这茫茫天地间,谁又会在意一个叫花子的死活。
原本拥挤的小院里,顷刻间再次空荡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到了下午的缘故,日头已然不似正午那般耀眼,没过一会,竟还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程彦衡最终还是遵从了谢安遗愿,将他的尸骨埋在了这棵桃树之下。
几铲子下去,却没成想,在这树下的泥土中,竟还挖出了两坛好酒,蜡封打得结实,一看就是苗疆人惯用的手法,因为埋于地下,所以有幸躲过了之前的大火。
無錯書吧程彦衡有些好奇得启开了一坛,奔腾的酒香顿时扑面而来,此酒正是先前谢安赠与洛青崖的孤塞,一直被他悉心藏好,欲待故人归来共饮。
看看这酒,再看看谢安,程彦衡终是懂了,为何他会放弃所有生还的希望,执意回到此处埋骨。
将一切都打点好后,程彦衡把其中一坛酒同谢安葬在了一起,之后,又将方才启封的那坛,尽数洒在了桃树之下。
他对着谢安埋骨的地方抱拳一拜,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来。
“敬你。”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缠绵半晌的细雨也戛然而止,太阳又重新露了头,有风过,携来众多花瓣,纷纷扬扬得洒在那泥土之上。
见状,程彦衡摇头苦笑。
“敬你们。”
……
半月后,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终于抵达苗疆,敲打不停的锣鼓欢天喜地得闹着,教中众人和凑热闹的村民们纷纷赶来送梦璃出嫁。
十里红妆铺过了南疆的层层毒障,美丽的少女终于要嫁给她心心念念的将军了。
羡渊挤在人群中,拼命得同师姐挥手道别,目送着她盖上盖头,上了轿子。
他一直站到迎亲的队伍走得看不见踪迹,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散去,虫鸣鸟叫声再次起伏于耳中,站到他自已都不知道自已究竟是在送,还是在等。
就在他有些失望得要转身离去时,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唤住了他的脚步。
“这位公子,不知你们苗疆还缺不缺个养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