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对于谢安能在任何境地下安然脱身的本事,并不感到意外,同为将领,胜败无常,若是他真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得死在了雁门关内,反倒是让他觉得有些许失望了。
虽然狼牙大军败局已定,但谢安依旧是他心中不敢轻视的存在。
“我们的人自雁门关起,沿途向外二十余里,每条通往草原的路都仔仔细细得查过了,半分有关谢安的踪迹都没有摸到。”郑成威如实说道,提及谢安,他亦是十分头疼。
大将军仔细思索着郑成威的话,并未急着开口,只将手中的酒一股脑得全倒入了口中。
“这世上当真会有如此警觉之人?我们几次合力都未能将他困死,哪怕是当时,他自已受伤,身边还带着个重伤的洛青崖,都还能在你我手中挣脱,若非是敌将,我倒真的想敬他一句佩服了。”
郑成威继续说着,虽是无心,却着实给大将军提了个醒。
“或许……”大将军口中低声念着,手指捻着酒杯,来回转了几圈,思索半晌后才笃定得看向郑成威。
“他或许,没向外走,而是在向里走。”
这句话,也给郑成威说得茅塞顿开,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得说道。
“洛阳!”
如果说狼牙军再无回天之力,谢安没法回到草原去,那这世间唯一给他留有念想的,或许就是洛青崖曾经待过的地方。
这个时节的洛阳要比雁门关一带暖和的早,此时已是一片大好春光,满城的桃树开得十分烂漫,河堤两边是倒垂的嫩绿色柳条,婆娑在波光溢彩的水面。
城郊有几处破败的庙宇,住着些从各处赶来讨生活的流民和乞丐,偶有风过,夹着花片,落在他们脏兮兮的讨饭用的破碗里。
有的不去理会,有的则嫌弃得将碗中的花瓣倒落在地,然后被后面来的不知道什么人,毫不怜惜得踩烂进泥土里。
这一幕,引得正在角落里发呆的男人,有些不满得皱了皱眉。
这人衣着破烂,头发散着,遮了大半的脸,满身的泥污似还裹着血,透出一抹骇人得黑红,他虽然坐着,却依旧能瞧出不俗的身型来,乌糟的发丝中露出小半的下颚,仍旧保持着锋利的轮廓。
但他的身子似乎不大好,白日里也没什么精神,夜里更是整宿的咳,从未见他去讨过什么吃食,仅靠着在附近捡些野果充饥。
这时,庙中走进来一个年轻的乞儿,扯着嗓子招呼着,手中不知是哪里拾来的半截木棍,叮叮当当得敲打着另一只手上的瓷碗。
“明儿是十五,上午郑员外府上的家丁会在城门口施粥,大家伙儿可别忘了!”
此话一出,顿时引得破庙中响起一阵闹哄哄得欢呼来,就连角落里那个一向不愿吭声的男人都被勾得抬起了头,半露的眼眸中十几天来,第一次透出黝黑得光彩来。
但他显然为的不是那口白粥。
初一十五,香客往来,城门口进出的人流量十分庞大,很多经验老道的乞丐都会趁乱避过守卫,混进城去,运气好的话,还能讨到些往日力难得一见的吃食和银财。
他等的就是这个日子。
男人还在心中默默盘算着什么,方才那个吆喝着的孩子却拨开人群,向他所在的位置蹭了过来。
“诶,小哥儿,这个给你。”
孩子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破出豁口的瓷碗来,递到男人面前,谁知手才伸到一半,就瞥见碗壁上挂着的厚厚一层泥土,紧忙不好意思得缩了回去,用自已同样不怎么干净得衣襟用力抹了抹,这才又重新递了回去。
“嘿嘿,今儿下午才在一个破院子里刨出来,有些脏,你别嫌弃。”
孩子说着,脸上挂着一抹讨好的笑。他打小便在这流民堆儿里讨生活,来来往往的人见得多了,谁几斤几两,一打眼儿就瞧得出来。
这男人虽整日窝在角落里,从不与人打交道,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气质和偶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狠绝,是寻常乞丐身上绝对不会有的。
男人警觉得瞥了这孩子一眼,并没有伸手去接。
但孩子却丝毫没有在意,直接将碗放到了他面前,脸上依旧笑嘻嘻的。
“给你明日装粥用的,你若不稀罕,明日过了,直接丢了便是。”
孩子说着,打量着男人的脸色,见他似乎动容了几分,才又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
“我叫六子,你呢?你叫啥名字?”
男人有些迟疑得看了那孩子一会,想了一下才开口吐出两个字来。
“陆白。”
说完这两个字后,男人的眸子再次黯淡得垂了下去。
“嘿,陆兄。”
孩子学着市侩里大人的模样唤道,声音尚且稚嫩,但语调中已然是尝遍世味的圆滑。
“明儿一早你跟着我,这儿的路我熟,咱俩抄近路过去,赶在前头,没准儿能捞到一碗结结实实的白粥,若是去的晚了,怕是只剩米汤了。”
孩子自顾自得说着,但这个自称陆白的男人却丝毫未理会他,只将双臂抱在胸前,合眼靠在了一旁的墙垛上。
见男人不想再说话,孩子便也识趣的闭了嘴,起身挪回了自已睡觉的地方。
翌日,一大清早。
“喂,陆兄,醒醒。”
此时,破庙中还是鼾声一片,六子轻手轻脚得摸到了陆白身边,轻声唤道。一边说着,还一边抬手想要将男人摇醒。
谁知,他的手才刚碰到男人的衣袖,就被闭着眼睛的人反手抓了个正着,别看这男人平日里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手上的力气却一点都不小。
無錯書吧“嘶——”六子吃痛,差点没喊出声来。
“陆兄,陆兄,是我。”六子连连求饶。
男人睁开眼,看到是这孩子后才松了手,但六子的手腕上早已被捏出了一圈泛红的指印。
也正是这一举动,更加确信了六子心中的猜想,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因此心中再是不满,脸上也未敢透露出分毫不悦,依旧笑着催促道。
“陆兄,快随我来。”
于是,陆白就这么跟着他,没一会功夫就摸到了洛阳城门口。
远远望去,繁华依旧。
粥棚处,郑府的人已经在分粥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流民乞丐簇拥在跟前,里三层外三层得围了个严实,引得城门口的官兵全在这儿推搡着维持秩序,一时间呼喊声夹杂着叫骂声,此起彼伏。
“诶?奇了怪了,今日怎来的这般早?”
六子说着,踮脚向人群中间望去,只见今日来得并不是郑府的家丁,而是一位身穿白色长衫的小公子,他的衣裳用的是上好的料子,褶皱间都透着缎光,在阳光的映射下显出繁复的花纹来。
“好家伙,竟然是郑家公子亲自来的,我说怎么这么多官兵护着。”
陆白寻着六子的目光望过去,他生得高,故而一眼就盯到了那位公子。
还是一样的洛阳,一样的春光。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日,城门口站着个爱穿白衣的年轻郎中,不疾不徐得给吵嚷的流民们施以粥药,眼神清澈温和,一阵风过,带来些许花瓣,轻飘飘得抚过他的脸颊。
而他似乎善良得连一片落花都不忍拂去,任由着它们肆意得落在肩头。
只可惜,时移世易,桃花依旧,人已非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