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索说完方才那句话后便垂下了头,再不言语,手中茶杯斜搭在指尖中,里面剩了小半杯清茶,随着老人的情绪,轻微颤抖着。
景昊从撞见他那时起,一直到现在都是懵的,他方才活了十几个年岁,根本不懂得数十载光景累积出的厚度,越是无言,越是汹涌。
就连一向看得透彻的程彦衡,如今都有些无措,很多安慰人的话语翻来覆去的想,都觉得有些苍白,最后不得不勉强开口。
“乌索前辈,您节哀。”
無錯書吧听到“节哀”两个字,乌索的手一抖,杯子里的茶水全洒在了手背上。
程彦衡连忙掏出自己的帕子给他擦干,又重新斟了一杯热茶,小心的放在乌索侧身的桌角上。
乌索抬起头,看着程彦衡,花白的胡须盖住了嘴唇,但眼神中却逐渐渗出晶莹来。
“我方才杀他的时候,他躲都没躲,一直到他倒在我脚边,我都不敢相信,这么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真的就这么死了。”
乌索说着,就好像是一根扎在心头多年的刺,突然被人拔掉了,周围是干枯的腐肉,起初淌出来的是压抑多年的脓水,慢慢地,脓水流干净了,才涓涓的渗出鲜红的血液来。
“他当年,屠了一个村子,妇孺孩童,一个活口没留,全炼成了活尸,只为了给天一教教主投诚。”乌索继续说着。
“之后他将我所书狠毒之术学了个遍,协助天一教为祸苗疆。”
“而后天一教被剿灭,我带着萤川一路逃亡,他追着我们,用我的术法,四处杀人,只为逼我现身。”
“现如今,他又借尸人之法,协助狼牙,侵扰边关。”
……
乌索说着,眼泪不知不觉的淌了满脸。
这桩桩件件,活生生的人命,寥寥数语,却无不令人心惊。
程彦衡听着,仰面轻叹,他又想起了楚云河,放在腿上的手掌不住得摩擦着,而后十指绞在一起,用力的攥着,一直攥到指尖泛红,骨节处透白。
他又如何不恨。
“但是,他刚被父亲带到家里来的时候,也才十五岁,和羡渊一般大。”
乌索说着,抬手在身前比了一下,“就这么高,清清瘦瘦的,不爱说话,怯生生的唤我兄长。”
景昊听他提羡渊,只觉得心头一紧。
的确,这些时日里,这老爷子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就唯独跟羡渊说话时,语气中总有掩饰不住的情绪,起初他以为这是因为他们师出同门。
如今想来,可能在他的身上,乌索看到了自己弟弟当年的模样。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乌索哭着自问,眉毛都快拧在了一起。
“一个精通医术的孩子,怎么最后就成了这般模样。”
他哭着,整个营帐里都是他口中强忍着,又忍不住得恸哭声。
哭到后来,哭声弱了,只剩口中喃喃低语。
“都怪我,都怪我……”
“前辈。”程彦衡尝试着开口,“可能乌笛尔踩着尸骨活到如今,就是在等着今天这一刻,等着您,亲手杀了他。”
这句话不知道乌索有没有听进去,他只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原本就佝偻的身体,愈加得缩成一团。
狼牙军中,乌笛尔的营帐里,他依旧睁着眼躺在原地,他住的地方根本没有士兵愿意过来瞧,因此谁都不知道,这个统领十分看重的老头子,早已气绝身亡。
帐中原本的腥臭味渐消,燃着的香炉里,被遮盖的异香渐渐腾起,萦绕的白烟仿佛刚才就在努力攀扯着乌索的袖子,如同少年时候,想拉扯兄长衣袖的自己。
此时,乌索佝偻着的身子突然一顿,而后在程彦衡和景昊诧异的目光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嘴唇已然黑紫,血顺着他的胡须,滴滴答答得淌了下来。
见状,程彦衡顿时慌了手脚,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身中剧毒的表现,但是乌索自回到军中以来,就只饮过这茶水,苍云堡中绝不可能会有人给他下毒。
“快去喊羡渊来!”他连忙让景昊去唤人。
谁知,却被乌索给按住了,“别去了,是乌笛尔那小子干的。”
乌索说着,抬手抹掉嘴边的血迹,反而笑了出来,“此毒是他幼时所创,名字还是我给取的,没想到啊,最后竟用在了我自己身上。”
“苗疆圣兽谭中有一种奇特的植物,白日里向阳而生,开着橙黄色的花,夜晚时犹如枯萎的荆棘,伏地而眠,在夜里将其采集,磨碎焚烧,异香扑鼻,气味可令人产生欢愉的幻觉,药效大概可以持续两三个时辰。但若嗅到的人,在这两三个时辰内,心生悲苦,垂泪自怜,那么此香便瞬间转化为剧毒,让人尝尽肝肠寸断之苦而亡。”
乌索说完这些后,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大口得喘着气,右手捂着胸口,冷汗顺着他的前额淌了下来。
“我曾给此毒,取名黄粱梦,黄粱一梦中,醒时泪,醉时欢,如今看来,倒是我一语成谶了……”
程彦衡看着他的样子,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但还是试着劝慰道:“若是此毒出自苗疆,那让羡渊来看看吧,兴许有法子可解。”
乌索让自己靠在椅背上,勉强的出着气,“解什么,此毒本也无解,今日我杀了乌笛尔,压根儿就没打算独活,我躲了他一辈子,黄泉路上若再不去作伴,属实是太过冷血无情了。”
而后他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吧,不用在这里看着我,替我转告羡渊,若他有朝一日回到五毒教,不要同他师父提起,在这里见过我。”
程彦衡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乌索喝住了。
“出去!”老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得一拍桌子,指着门口,大声呵斥道。
如今的他双眼已经血红,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流下血泪来。
程彦衡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愿,咬着牙退了出去,一直退到大帐外,门帘滑落,遮住了里面的人影,而后才听见老人用尽最后力气的呼喊。
“程彦衡,你给我好好活着!带着萤川的命,给我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