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营帐的时候,大将军几乎是脱力得跌坐在椅子上,执掌苍云堡多年,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四周空落落的,书案上还摊着今天一早从后方送来的军报。
信中楚云山先是同他汇报景昊和羡渊的动向,而后才在信的最末尾,小心的询问起哥哥的近况。
大将军刚叮嘱完楚云河给他弟弟回信,狼牙大军就压了上来。
他如今,看着末尾那句。
“连日心神不定,常挂怀军中近况,不知吾兄安否。”
胸中便万分惭愧,几次落笔,想要亲自将今日之事告知楚云山,却都梗在“阵亡”二字上无法下笔。
最后他只能吩咐敬林传信,让楚云山速回,以见其兄长最后一面。
景昊窝在营帐中,一动不动,眼泪早就哭干了,直勾勾得盯着地上的火盆发呆。
羡渊在一旁寸步不离的陪着,这种与至亲之人死别的剧痛,他是体会过的,因此格外理解景昊的心情。
二人并肩坐了许久,一直到盆里的竹炭燃烧了大半,火苗渐渐小了下去。羡渊想起身出去再捡些进来,却被景昊一把抓住手腕,扯停了脚步。
“别走。”景昊哑着嗓子说道。
羡渊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只好耐着性子哄道,“我不走,就去捡些碳,不然一会火盆要熄了。”
尽管他如此说,景昊依旧不松手,僵持半晌,只好作罢。
羡渊又重新凑了回去,整个人缩成一团蹲在景昊跟前,仰着脸看他。
二人目光相撞,景昊的眼神中这才缓过几分精气神儿来,他方才一直在回想,羡渊曾经在洛青崖去世时,说的那句“我带着师兄的记忆活着,是不是就代表他没有消失”。
那时的他不懂,只道是“人死了就是死了”。
如今想来,方觉幼稚得可笑。
景昊拉着羡渊的胳膊,让他站起来,而后环住他的腰,侧头依靠在他胸前,生怕自己一松手的功夫,连他也不见了。
羡渊看着他这般难受,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尽自己所能的去缓解一二。
这时,老人不知从哪里端了两碗热汤进来,看着二人的样子,丝毫不顾及景昊的情绪,朗声道:“小娃娃,这就受不住了?男子汉大丈夫,怎就只会往人怀里钻。”
闻言,羡渊近来温和的眸子中,瞬间冰冷狠厉起来,警告似的瞪向老人,若不是被景昊抱着,他可能就要直接动手了。
看着他这个反应,老人反倒乐了,“你倒是心疼他,怎的,到时你也打算替他去死?”
一句话,像根抡圆了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景昊心上。
他猛得从情绪中惊醒过来,放开羡渊,站起身来,直视着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
老人见状,并没计较,将两碗热汤摆到两个孩子面前,“喝吧,喝饱了才有力气冲老夫生气。”
但羡渊却并没打算领他的情,依旧冷言道:“前辈,这一路走来,我二人从未对您不敬,知您爱女为程彦衡将军而死,故而处处谨慎,生怕提到您伤心之处。但如今苍云堡遭逢重创,楚云河副将战死沙场,军中将士无不悲恸,您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出言讥讽。”
“瞧你这点儿出息。”老人闻言,不屑一笑,目光锐利得扫了过来。
“你我皆出身五毒教,如何不知生死蛊若想成功,需施蛊之人心甘情愿,因此小女之死,我虽耿耿于怀,却从未想过要与程彦衡寻个你死我活。”
老人说着,目光从羡渊脸上,转到了景昊那里,“而程彦衡自萤川死后,可是如他这般颓然?”
抬手一指,问得两个少年无言以对。
“你等敬重之将,为大义身死,想要换来的就只是你们哭哭啼啼的眼泪吗?”
景昊被他说得惭愧,只将面前那碗汤端起来,喝了个干净,而后对着老者深深一拜,“晚辈多谢前辈提点。”
看着他如此,老人这才满意得点了点头。
随后不满得剜了羡渊一眼,“教中都是谁,教出来的你们这些情种。”
羡渊被他骂得满脸委屈,却再也不敢顶撞,只能尴尬得扯了扯嘴角,也将手边的热汤喝了下去。
“走吧,带我去见见程彦衡。”
三人来到大将军营帐的时候,景昊和羡渊还是十分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他不悦。
但那老人倒是无所谓,大咧咧得往程彦衡面前一杵。
看到来人,程彦衡吓得险些没蹦起来,根本顾不得伤心,连忙起身行礼。
“乌索前辈,您怎么来了。”
老人闻言,直接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孩子,仿佛在说“他俩请来的”。
程彦衡此时虽然双目通红,心绪不佳,但还是恭敬地赔罪道:“在下今日军务缠身,未能远迎,望前辈见谅。”
听到乌索这个名字,羡渊惊得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他先前只觉得这老人应该可以应付狼牙军中的天一教余孽,几面之缘,并没有逾矩得寻问其名讳,如今一听,竟是当年大名鼎鼎的乌索前辈,现如今教中所藏禁术,有一大半皆是出自他手。
苍云军若能得他相助,别说是对付尸人,就是让它们临阵倒戈都是有可能做到的。
無錯書吧能得这般神助,程彦衡自然是欣喜的。
但一想到萤川,加之今日楚云河之死,程彦衡竟徒然生出几分委屈来,就好像是一直强撑着的大人,突然有了长辈来撑腰了,眼眶不免又红了几分。
瞧着程彦衡的模样,方才还硬气的说着“耿耿于怀”的老人,如今也不免软了心肠。
只见他伸出一只枯槁的手,颤抖着拍了拍程彦衡的肩膀,“好孩子,这些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没有辜负萤川一片痴心。”
程彦衡闻言,忍了一晚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得淌了下来,亦或许不只是忍了一晚,而是攒了十数年的心酸,全都在这一刻,抑制不住得涌了出来。
“没人生来就愿意面对生离死别。”程彦衡曾经这样对羡渊说。
如今看来,确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