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正人君子〔上〕
五月二十五,天气愈发燥热。
距离天子朱由校驾临西苑游湖却意外落水的变故已是过去了将近十日,但萦绕在北京城上方的"阴霾"却依然没有散去,反倒愈发浓郁。
当下京中最为时兴的话题,既不是哪位富绅豪商一怒为红颜,豪掷千金;也不是宗室藩王横征暴敛,声色犬马,反倒是继位五年有余,却存在感"颇低"的大明天子。
无论是市井百姓,亦或者官吏小厮,每逢望向紫禁城的时候,都会涌现一抹诧异之色。
与前两年终日躲在深宫中,沉迷钻研木工所不同,经历过前几日变故过后的天子,好似被西苑尚存些许寒意的湖水彻底浇醒,竟是开始亲自处理政务,并且一出手,便将矛头对准了近些年将大明祸害的乌烟瘴气的"阉党"成员。
五月二十一,赋闲在家半年有余的骆思恭重新入主锦衣卫,并奉命整饬宫禁。
五月二十二,号称"阉党五虎之首"的太仆寺卿崔呈秀及刑部尚书周应秋因贪赃枉法,草芥人命,卖官卖爵,被锦衣卫抄家。
罪首崔呈秀及周应秋畏罪,当晚即在锦衣卫北镇抚司自缢。
五月二十三,经由天子提议,内阁允准,起复前两年因得罪"九千岁"被迫致仕的李邦华,毕自严,袁可立,王在晋等重臣。
消息传出,整个京师为之哗然,无论是人多势众的"阉党"亦或者势单力薄的"东林党"皆是惊疑不定,猜不透天子此举背后的深意。
当然,在近些时日发生的诸多变故中,最令人啧啧称奇的莫过于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以年老体衰为由,请辞身上所有官职。
只是还不待饱受压迫的"东林党"欢欣鼓舞,宫中便是降下旨意,仍以魏忠贤提督东厂,只是免去了其司礼监秉笔的差事。
除此之外,自知"皇恩浩荡"的魏忠贤还上书天子,请辞包括其侄魏良卿在内所有人的官职和爵位。
无独有偶,自从出宫之后,便是终日待在私宅中的"奉圣夫人"也是上书请辞天子昔日曾赐予她及其家人的官职和爵位。
待到这两件事尘埃落定之后,朝野中的御史言官们就像是嗅到了腥味的猫,纷纷上书弹劾魏忠贤及其党羽,并被源源不断的送进乾清宫暖阁。
一时间,偌大的北京城竟是有种"洛阳纸贵"的感觉。
本以为大势所趋之下,"洗心革面"的天子就算念及旧情,免除魏忠贤死罪,也会将其贬到皇陵终老,至于其党羽则是会被理所当然的交予三法司审问。
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紫禁城中的天子却是又一次展现出了耐人寻味的态度,非但将这些奏本留中不发,反倒是不顾朝中非议,力排众议的将一名远在南京的宦官召回京师,好似仍有意信重"阉党"。
在这种近乎于诡谲的气氛下,原本络绎不绝,前往拜访周如磐和丁绍轼这两位"帝师"的朝臣都是少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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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街东侧一座略显"寒酸"的府邸外,近两日在京中"炙手可热"的周如磐负手而立,嘴角含着淡笑,目视着正在家丁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的丁绍轼。
有些发黄的门匾下,两位私交甚笃的朝臣热情寒暄,使得二人身后的心腹家丁们均是面面相觑,心中存疑。
大明官场规矩,朝臣之间不可随意走动,尤其是在"党争"剑拔弩张的天启朝,重臣之间随意走动更是容易映射出某种政治信号。
为此,纵然是同僚之间的正常交往,也容易引来御史言官的弹劾,更容易被视为"结党"。
谈笑片刻过后,身为主人翁的周如磐像是后知后觉一般,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微微侧了下身子,携手朝着府邸深处的书房而去。
待到心腹家丁送上两杯冒着热气的香茗,并轻轻将房门闭合之后,主动前来拜访的丁绍轼方才含笑开口:"圣倍兄,今日咱俩可是犯了忌讳了。"
言罢,便是目光炯炯的盯着同朝为官二十余年的好友,嘴角也是涌现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听得此话,周如磐先是一愣,随后也是默默颔首,心中满是感慨。
遥想今上登基之初,东林党可谓是"众正盈朝",大肆排除异己,凡是不主动投靠他们东林的官员,皆是被视为"异类",处处排挤。
如若不是东林误国,以至于辽东战事日益吃紧,恐怕大明的朝政还会被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正人君子"继续把持下去。
但饶是如此,被天子默默扶持的"阉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同样将大明朝祸害的不轻,以至于人心惶惶。
在这种气氛下,官员们彼此之间纵使私交再好,却也不敢随意走动,唯恐被阉党冠以"结党"的罪名,大肆打压。
细细想来,他们二人上一次相聚,怕是还要追溯到天子刚刚登基的那段时日。
"料想文远兄近两日也是烦不胜烦吧?"深呼一口气,将脑海中的万千思绪隐去,周如磐转而朝着眼前的丁绍轼问道。
自从天子无故落水之后,这朝中的局势便是一日一变,凡是明眼人都能够瞧出来曾经如日中天的"阉党"即将成为昨日黄花。
为此,无论是苟延残喘的东林党,亦或者始终保持中立的朝臣皆是欢欣鼓舞,皆是四处拜访朝臣。
其中,尤以自己和眼前的丁绍轼最为"抢手"。
"哎,这东林党,实在是太好斗了。"回想起那些出身东林的官员在自己面前"指点江山"的模样,丁绍轼便是有些头疼,眉眼间也是涌现了些许厌恶之色。
约莫从万历末年开始,彼此倾轧了二十余年的"党争"便逐渐有了失衡的架势。
不少官员已是忘记了初心,脑海中也没有所谓的"国家",只知晓通过互相攀咬,彼此攻讦,弹劾同僚,继而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
到了最后,这些官员甚至已经疯癫到"为了党争,而党争"的程度。
"圣倍兄怎么看天子近些时日的举动?"轻轻抿了一口手中的香茗之后,丁绍轼主动开口。
阉党失势已然是早晚的问题,但东林执政的下场却是有目共睹,一系列任人唯亲的操作下来,使得辽东局势接连崩坏。
难道天子还要重蹈覆辙?
"文远兄,稍安勿躁。"
"咱们的天子,怕是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呐。"
轻轻一叹之后,周如磐便是缓缓起身,自案牍摆放的书籍中抽出了一张笔墨尚未干涸的纸张,并将其递到了丁绍轼的手中。
"李邦华,毕自严,王在晋,袁可立.."
"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可都与东林党和阉党扯不上半点关系..."
听得此话,丁绍轼嘴角的淡笑便是一僵,眼中更是涌现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本以为天子将这些召回京师,是为了日后填补阉党空出来的缺额,但此时静下心来分析。
这些人无论是在东林党"众正盈朝"亦或者阉党"如日中天"的时候都不曾同流合污,反倒是恪守本心。
"如若所料不差,眼下最为着急的还不是那些穷途末路的阉党。"
"只怕有人比他们更着急。"
言罢,周如磐便是自顾自行至窗柩旁,任由迎面而来的春风拂面,并缓缓闭上了眼睛。
大明的春天,终是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