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光辉渐渐微弱,红霞也显得轻薄。

昨日的冰雹也没有影响到今天的好天气,孟小竹却一夜之间又重新露宿荒野。承受腿上传来的疼痛,看着逐渐变暗的天色,慢慢变得可怖的山林,她甚至开始怀念起那张草席,那身棉袄。

不是说一日三餐有人管顾么?山庄的人是否早已发现她不见?

仔细聆听,却没有听到找寻的声音。

有那么两秒,她多么希望有人来找她。

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谁会找她呢?

她于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不重要了。

对她不错的缨婆婆、阿西娅和萱草,如同她的母亲一样对于她的处境总是无能为力。唯有一个陈二娃,现在也变得遥不可及,或许,这么久没有回去,他父母已经另外给他找姑娘了。

我就是一个注定被这世界抛弃的人吧……

脊望山。

总是高耸又神秘。

因为密林难行,瘴气能迷晕人,数百年来鲜无人烟。而山前却有几户人家,其中一户,便是陈家。

陈家,是这山里难得算得上富户的人家。

山里人家的房子,多是土墙瓦屋。穷困一点的,还是竹墙茅屋。

仿佛无论在哪朝哪代,他们的日子都过不好。

但陈二娃家不同,陈二娃的爷爷陈寿俞是个石匠。山里作物难出,石头却多。陈寿俞没事就在山里敲打凿刻,到陈二娃10岁时,陈家的生活用的三间房子便成了完整的石墙瓦房,坚固、气派。

方圆十里的人,都羡慕呢!

所以,能将孟小竹嫁给陈二娃,孟小竹的母亲觉得已经很好了。

现在,这三间房子的堂屋里,陈寿俞的儿子,陈二娃的老子,陈斗升正拿着一根竹条子指着陈二娃横眉竖眼:“你给老子去不去?”

“不去!”陈二娃叉着腿摊在藤椅上啃烧红苕,不动。

陈二娃的母亲指着桌上的红纸礼包气急败坏:“都跟人家讲好了一起吃夜饭,现在不走,你要气死老子哦!人家这姑娘儿人长得乖噜噜的,又温顺又听话,比孟小猪儿好得不晓得哪儿去了,你有啥子不安逸的?”

“孟小猪儿会回来的。”陈二娃说,眼里有一丝寞落和不甘心。

“回来过屁!”

老娘气愤:“他们家分明就是想空手套白狼!拿了老子们的钱救了她妈老汉儿,现在后悔了,跑了!我就说你娃儿是癞疙宝想吃天鹅肉,你娃儿还不相信。非要她!现在安逸了撒!钱也没得了!人也没得了!”

“去了广东的大城市,花花世界,肯定去找有钱人去了!”

陈斗升翘起长烟杆儿眯着眼睛狠狠吸了一口叶子烟,又吐了一口烟圈,道。

陈二娃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懒懒道:“人家孟二娃不是说了嘛,要是她姐不回来,他长大找了钱还我们的嘛!哎呀,不说这些了。她肯定去找罗春玲儿了,小时候她两个最要好。要相亲你们去相,我明天去广东,跟廖三娃已经约好!一早就走!你们两个老者者儿在家头保重!”

“安?——”

陈家爹妈同时一惊,还待要问,陈二娃已经扔掉手中吃剩的红苕皮,起身进屋关门,把想打他的陈斗升关在门外。

陈斗升捏着拳头在门板上咚咚咚狠狠敲了几下,骂了几句狗东西龟儿子,只听陈二娃在门后道:“我肯定能找到她!”

“你龟儿子不要后悔!”

陈斗升无奈,陈家妈指着门骂。

话说孟小竹失踪,陈家人皆不认为她是失踪,而是偷偷跑了!

哪里跑?

那个年代,当然是南下打工啊!

很多女孩儿都一串串结伴南下,要找新生活。孟小竹聪慧超于常人,陈二娃早知她在山里待不久。本是想着过了年之后带着她一起南下,却想不到她等不及,先跑了。

她跑,他不意外。

但他对她这么好,她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声,这让他有些伤心。

他都很真诚的向她保证过了,他这辈子一定会对她很好很好的!她是不信吗?

想他俩个虽同睡一张床上,即便内心燥动难耐,也努力控制自己,在未得允许之下从未对她动过一分多的手脚。

现在想想有些后悔,早让她真正成为他的女人,或许她还会对自己很有一丝情分。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

和着棉衣躺在床上,陈二娃越想越气,翻身脸朝着墙面,眼角滑下一行泪来。

他伸袖子抹了一把,低声自语道:

“孟小猪儿,你给我等到。等我找到你,你就死定了!”

草坪上躺着的孟小竹突然耳朵发烫,滚烫。她伸手摸了摸耳垂,手上的冰凉感让耳朵舒服了不少,却脱口骂了一句:“死变态,肯定在说我坏话!”

她倒是以为古寒云发现她不见了,在骂她呢!

而此时,古寒云正一身黑衣劲装,黑布蒙面,远在成都的蜀王府里偷东西呢!

属实冤枉。

突然耳朵一烫,还差点打了个喷嚏。手中盒子险些没抱稳从房上摔下去!

同样一身黑衣装束的问心在另一侧见了,冷汗吓了一背。

蜀王府,明代的藩王府。

亭台楼阁,金碧辉煌。占地广阔,十分华丽。风光了两百多年,直至昨日冰雹降临,张献忠攻城,应了去年逃难之时大慈寺老和尚的箴言,气数将尽。

因此昨日何叔信鸽所书——

“巴蜀大难将至,需倾力存储物资!速来接应!急急急!”

何叔和耙哥确实是办事好手,等他赶到时,已于满城混乱之中收集了物资装满六条大船,正在安排随船人员。见古寒云带着问心到眼前,拱手报备:“公子怎么亲自来了!一路可还安全?”

古寒云:“无事。说说看什么情况?”

耙哥带着古寒云和问心在六条大船上一一检视之后,再引入舱内,上菜倒茶。

一盘白肉,一盘嫩豆腐,一碗干巴牛肉,一点花生米。

他接过随从递来的菜盘子边摆边道:“公子连夜赶路,定是饿了,暂时只有这些,你们边吃边听,慢慢听我道来。”

“其他人也饿了,也给他们安排些吃的。”古寒云撩袍坐下。

耙哥恭恭敬敬:“已经安排下去了。”

古寒云点头。

问心迈腿跨坐到了旁边,抬手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就吃。

那样子实在随意不过,惹得耙哥白他一眼:“公子还没开吃呢!”

古寒云看了狼吞虎咽的问心一眼,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饿死鬼儿投胎的,随他吧!”

问心抬头笑:“公子快吃!耙哥手艺真不错!”

“好。”古寒云抬手拿了筷子夹了一片白肉点了蘸料吃,赞道:“你这慌忙火气的,想不到还能做出这样好吃的菜。”

耙哥摸着圆滚滚的脑袋嘿嘿憨笑。

古寒云见他仍躬身站着,道:“你也坐下。站着,我跟你说话还得仰着头,累!这落花生现在还是少吃点,带回山庄做种,秋天能得更多。”

问心啧啧道:“公子想得长远,越发像家主样子了。”

耙哥又白问心一眼:“公子本就是家主,何来‘越来越像’?”

问心答:“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再不理他,专心干饭。

时间紧急,耙哥也不跟他纠缠,向古寒云道:“都留着呢!能做种子的全都重点存放着,何叔这不又去城中收粮收种去了。他的原话:凡有用的,好带的,都带上船,越多越好!”

古寒云停箸:“真应验了那老和尚的话?到底怎么回事?”

耙哥这才坐下,道:“我看是八九不离十了。昨日我与何叔本是准备运些物资回山庄已被雨季所用,装备整齐,外面在落冰弹子,何叔说时间还早,便到江口看看,不想前边漂来好些东西。我们本以为是谁家船昨夜翻了,还想着顺道捞点有用的东西,没想到近了一看,却是新鲜的尸体!且个个身上带着刀伤!正不知发生何事时,一条小船颠颠簸簸飘下来,竟是逃难的一家老小。何叔飞身过去问了,方知成都府巨变,农民军攻打要进城呢!你说那攻打之人是谁?”

“是谁?”问心也停了下来。

“我们都见过的,莽夫张献忠!”

“是他!”

正说着,天空又一阵轰鸣。不知是雷,还是城墙倒塌。

耙哥透过船舱的小窗,看到天上乌云又涌,江面越发显得灰暗阴沉。

回头对古寒云凝重道:“看来真的是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