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时代,不仅学会了为衣服打补丁、织毛衣,还学会了裁剪衣服,被雁浦村乡亲们称为“女红三剑客”,在周围十里八乡闻名遐迩。除了这个称呼以外,还有人称呼我为补丁男、毛衣男、裁缝男等等。你听听,这些称呼都怪有意思的,后半部分非要缀上一个“男”字,在他们的眼里,打补丁、织毛衣、裁剪衣服之类,似乎都应该是女人干的活儿,不应该让男人来染指。你一个男人干了,虽然还不至于说你是大逆不道,但起码也是不合时宜,在众人的眼里就是不伦不类。
我小时候本来对这样的分工方式就持不同意见,为什么女人干的活儿男人就不能干?谁给规定的?在我看来,只有一样活儿是女人的专利,因为男人干不了——生孩子。除了这一项,男人什么活儿都可以干。当然,男人干的活儿,只要女人的身体条件允许也可以干,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有的人喊口号喊的比谁都响亮,可一遇到实际问题,就不认账了,典型的口是心非两面派。
特别是听了下乡女干部那一套有关知识方面的高论以后,我更对自己的认知、见解和行动加以肯定,并决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不管别人怎么说,绝不打退堂鼓,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女红三剑客”,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补丁男、毛衣男、裁缝男。
与打补丁、织毛衣相比,裁剪衣服是一项技术含量很高的营生。
我妈妈打补丁织毛衣都不在行,但却是一个比较不错的裁缝,在我们当地相当有名气。每逢谁家娶媳妇嫁闺女生孩子,需要添置新衣服的时候,就是妈妈最忙碌的时候,他们都来找妈妈做衣服。
我看着妈妈手握剪刀熟练地裁剪着布料,心里直纳闷,就这一双灵巧的手,怎么就不会打补丁织毛衣呢?
我起先并没有想学裁缝,一个是因为这个营生难学,和打补丁织毛衣不是一回事,二是要耗费很多精力和时间。打补丁和织毛衣完全可以利用业余时间来学,但裁缝就不行,需要拿出专门的工夫学习,即便这样,如果没有天赋也是学不好的。
那一年,我家买了一台缝纫机,是上海产的“标准”牌,质量杠杠滴。自从有了这台缝纫机,妈妈就更忙了。特别是到了临近过年的那几天,家里的门槛就快给人踢破了,张三刚走,李四又进来了,都是来找妈妈做新衣服的。妈妈为了往出赶活儿,常常是起五更睡半夜,累的精疲力尽,几天工夫,人就瘦了一大圈儿。
我很心疼妈妈,就想为妈妈分挑一些重担,可我什么都不会,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有一天,我和妈妈说,您教我裁剪衣服吧。
妈妈听了一愣,说,你小小的岁数,为什么要学这个?
我没有说想替妈妈分挑重担,只说自己已经学会了给破衣服打补丁,又学会了织袜子织毛衣,这些都是女人干的活儿,但却不会裁缝剪衣服,有点美中不足,很想把这项最要劲的“女红”活儿学到手。我还对妈妈说,我从书上看到过,过去裁缝铺里的学徒工,有的比我岁数还小呢!
妈妈说,那是在旧社会,现在是新社会了,没有那么小的学徒,那是童工,政策不允许的。
我说,听老师说过,有些工作从小就得学习,长大后就学不出来了,比如唱戏,从小就得坐科。
妈妈说,你的理由还挺多。学裁缝是很辛苦的,你能吃得下那些苦?
我对妈妈说,当裁缝虽然辛苦,但总比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强得多。我看每天这么多人找您做衣服,我自己学成裁缝以后肯定有饭吃失不了业。
妈妈认真地考虑了几天,又让爸爸星期天回来商量了一下,最终答应了我的请求,但却不同意跟着她学,而是让我跟两个舅舅学。妈妈说,我这点裁缝手艺也是跟着你两个舅舅学的,我只是学了他们一点皮毛,技术水平与他们相比差的很远。你跟我学学不出什么手艺来,要学就跟手艺高超的人学,才能学出个好样子来。
我的两个舅舅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好裁缝,特别是大舅,年轻时在八路军晋察冀军区被服厂工作过,做出来的衣服非常好,不仅穿着舒服,而且样式美观大方,穿着他做的衣服在街上走上一遭,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能吸引大量的眼球。大舅做女士双排扣上衣最拿手。他的名字叫振明,于是人们就习惯上喊他做的这种女式双排扣上衣叫“振明褂”。
二舅与大舅不同,他极少做单衣,而多是做棉衣,以做大衣最为出彩,堪称全县一绝。当地人管大衣叫大氅。那些年,当地人穿的大氅有很多出自二舅之手。二舅名叫振楹,所以人们就管他做的大氅叫“楹大氅”。
因为两个舅舅会做衣服,县里有关部门的领导就把他们招进县城的被服厂工作,还给转了城镇户口,吃上了商品粮,由农民一跃成为国家工作人员。
那年暑假,妈妈把我送到两个舅舅家。我先是跟着大舅学裁剪普通衣服。大舅白天在被服厂上班,晚上回来也闲不住,因为有好多人要来找他做衣服。大舅的院子里常常是车水马龙,家里面则更是门庭若市。二舅那里也是如此,从来没有休息过一个真正的星期天。
我白天不能到大舅的被服厂去,只有晚上他回来后才能跟着他学。大舅给了我一把皮尺,让我给来做衣服的人测量身高和腰围胸围等。奇怪的是每次我量完以后,大舅还得再重新量一次。
我很纳闷,就问大舅,莫非您嫌我量得不准确吗?我已经上了学读了书,而且我的数学成绩尤其好,难道还搞不定这几个洋码(阿拉伯数字)吗?那不成了不懂仨多俩少的傻子吗?
大舅一听,哈哈大笑,说,要论学历,我还没有你高呢!你虽然现在只是上小学,但我却连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参军后在八路军的被服厂里扫过几天盲。你可别小瞧这几个洋码,它们对做衣服至关重要。顾客的身高胖瘦各有差异,尺寸量得精确不精确,关系到一件衣服做的好不好。如果尺寸量的不精确,这件衣服就一定做不好,不光浪费布料,增加顾客经济负担,穿在身上也不舒服不好看,而且还会坏了裁缝的名声。你刚学这一行没有经验,或多或少一定会出现误差,我当然要再测量一次,这是对顾客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大舅的话堪称至理名言,可以与教我织毛衣的那位下乡女干部相提并论。他的话让我不仅明白了做一个合格裁缝的道理,还让我懂得了如何做一个正直的人。
跟着大舅学了一段日子后,大舅准备让我拿剪刀裁布料。学过裁缝的人都知道,只有拿起剪刀裁布料才算是真正的裁缝。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却表示想去跟二舅学。
大舅不解,问,是我技艺不高还是不愿意教你?为什么不跟我学了?
我说都不是。大舅您做的衣服多为双排扣,这些衣服样式大都是都市人穿的,乡下人极少穿。我学会了裁剪手艺,就是准备给雁浦老家的人做衣服的,可在我们那个小山村里有几个人穿双排扣衣服呢?乡亲们天天下地,穿着这种衣服怎么干活?没有人穿又有谁找我做衣服?二舅做的棉衣我见过,虽然也是制服样式,但乡下人也可以穿,因为冬天不下地干活,这种棉衣还挺保暖,特别是年轻人都愿意穿,需求量大,我的手艺也能用得上。
大舅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把我送到二舅家。二舅的手艺与大舅不相上下,但他却是在另外一个单位上班,当裁缝是业余兼职的,不像大舅那样就在被服厂工作。
二舅教我做棉衣的同时,曾经想教我做大衣,却被我拒绝了。我的理由还是与雁浦村有关。乡下人一般很少穿大衣,特备是那种带着栽绒领子的大衣。雁浦一带的人大多是穿老羊皮大袄,男女都一样。做老羊皮袄是皮匠做的,工艺与做大衣完全不同。
二舅见我不愿意学,遗憾地摇了摇头。几年以后,我才为自己这个荒唐的决定感到后悔不已,因为后来村里的年轻人都开始喜欢穿那种带栽绒领子的大衣了,买一件这样的大衣要十多块钱,可惜我不会做,失去了一个挣钱的好机会。
跟着二舅学了一段时间后,他要调到外地工作,我不能跟着他走,只好又回到老家跟着妈妈学。妈妈当然尽心尽力倾囊相授,但却长时间不让我拿剪刀,特别是不让我裁剪长袖衣服和裤子。由于长时间不裁剪长袖衣服和裤子,以致于大舅二舅教我的裁剪手艺都忘得差不多了。
我很生气,不拿剪刀还算什么裁缝?后来妈妈道出了原委,她是怕我一剪刀下去把布料裁坏了,那咱可赔偿不起人家。
我理解妈妈的苦衷,就尽量选择一些短裤短袖衣服裁剪,一直不敢上手做长袖长裤衣服,久而久之,村里人知道我这点能耐,就又送给我一个绰号:小裁缝。
起初,我对这个绰号有很大的抵触情绪,我学过做成年人的衣服,只是因为妈妈的一些担心,不得已才做了短裤短袖衣服。不信咱们打个赌,你们拿来成年人的布料,看我会不会做大衣服?
不过打脸的事情紧接着就来了。这年夏天,我的一个远房表叔结婚,拿来一块白色的布料,让妈妈给他做一件褂子。因为妈妈有一次到庄稼地里拔草中了暑,身体不适休息了几天,没有及时给表叔做衣服。
我想,不过是一件夏天穿的褂子而已,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工序,就背着妈妈,把那块布料拿出来裁了。因为这个表叔和我很熟悉,他的身材高低体型胖瘦我都了如指掌,所以就没有测量他的身高和胸围腰围的数据,而是按照自己的想象把布料裁了。
实事求是地说,我这是第一次独立裁剪布料。在大舅二舅家裁剪布料,都不是我独立完成的,我只是在一些不重要的地方裁上几刀,缝纫时也是搞一些边边角角的部位,而且也都是在两位舅舅的指导下完成的。从县城回来后,也同样是在妈妈的指导下做的。这次一个人独立操作,心里根本没有底,拿剪刀的手只打哆嗦,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可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给人家弄坏了布料,弄坏了咱可赔不起!
真是害怕就有鬼。我的手一哆嗦,剪刀歪了一下,不该剪的地方挨了一刀,正好在左前臂上。就是这么一剪刀,一件长袖的褂子做不成了。好在我做过短袖衣服,干脆改成短袖衣服吧。
在改短袖衣服的过程中,我又暗暗地嘱咐自己,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要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再犯刚才这种低级错误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怪,越怕出事就越出事,因为我心慌胆怯,拿剪刀的手又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一个不小心,剪刀又在不该剪的地方剪了一刀,这次是在右侧的肩头上。
得,虽然是剪了一个肩头,但两个肩头都不能要了。这一下,只能做成背心了。
看到这里,读者们是否觉得眼熟耳熟?对了,有段相声就是说的这个情景,一件做袍子的布料经过一个二把刀裁缝的手,最后只能做个小背心。我当时还没有听过这段相声,等到参加工作来到都市里听到这段相声时,忽然想起孩提时代的这段经历,不禁哑然失笑,怎么我就和相声中所述一模一样呢?
妈妈病好后,想找出表叔那块布料,可怎么也找不到了。问我,我说已经给他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