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祭天
隔着不远处,跃下正往此处来,他瞧见安京墨愁苦的面色,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直随着他。
“安将军。”离着五步远,跃下开口叫住他。
安京墨这才恍然察觉有人靠近,眼神迅速聚焦,刚才皇上的问话已经让常年保持警觉的武将到了魂不守舍的地步。
这是两人第一次近距离单独见面。
跃下见他剑眉星目,冷酷中添了一分温朴,恐怕是其母所留。他母亲应该是和善之人,在他心地间种下这点和气。而他哥哥安南星就没有出口,只能牢牢锁住恨,痛苦加强,恨意加倍。
安京墨同时也在打量跃下,悠悠跟他说过认识跃下的全过程,他明白眼前之人可以信赖。
他望着跃下,并肩交错时低低说了一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话:“悠悠说流沙江有剧毒不能采。”
跃下眼中闪过疑惑,很快便隐去了,两人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出了皇宫,安京墨调转马头飞驰去见乔明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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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御书房里的门和窗关得紧紧,简直可以说密不透风。在腊月的大冷天里温暖无缝,满室飘渺的龙涎香在嗅觉上就给人以仙境之感。
跃下面容洁净有光,被灰白色僧袍包裹着,整个人越来越纯净,挺直腰背打坐在光束之下,说出的话仿佛都镶着金边。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淮安百姓接连遭遇动荡,他们早已没有了安全感。”
一阵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的沉寂,皇帝两眼慢慢望向跃下:“禅师是不赞同朕派军队进淮安?”
跃下微微抬起头,轻声道:“倘若军队是去守护百姓增加百姓的安全感,当真是百姓之福。可若派军队是去挖淮安的水源,将是一场由人祸酿成的天灾。”
皇帝脸一沉,终于坐不住了!
对于金沙江,他本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之所以召来禅师告知,只是想让他相看此事的吉凶祸福,让大规模开挖淮安水源之事显得顺理成章。
没成想,禅师并没有按照他的意愿回复问话。
皇帝摆着宽袖来回踱步,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声音不大,却透着恐怖。“禅师回去好好想,好好算,明日再来回复朕。”
跃下平静地叩拜后,一如既往平稳地走回居所。
他之前并不知道流沙江一事,王悠悠没有对他提起过。安京墨跟他说的那句话,他信。可即便安京墨没有说,只听皇上说要挖水源找金矿,他也不会认同。
流沙江即便没毒,淮安百姓也经不起这般断水折腾。
跃下打坐在窗前,望着当空一轮上弦月,眼中的波澜渐渐平静。他点燃桌上的油灯开始研墨,铺开纸笔,一气呵成写了两封长长的信。
白白的月光同样照在乔家花园的书房窗前,乔明宇听完安京墨的讲述完全怔住,心底那份不安翻涌上来。
他最大的隐忧就是皇帝算金矿的后账。为此还早早备了真真假假两大箱子账目,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皇帝秋后算账时应对过关。
没想到,节外生枝出流沙江!
他缓缓转过身,满眼沉重:“悠悠说的对,那条深藏洞穴的流沙江中有毒气和水银,若是水银渗透出来,整座淮安城的百姓危矣!”
安京墨一惊:“要如何阻止皇上?”
倘若据实禀报,敢不敢赌皇上的仁慈?不实话实说,敢不敢赌自己的身家性命?
乔明宇沉默在窗前,头上月光转暗,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
“安将军,你愿意放下一切带着悠悠出海吗?如果真有那个时候。”
安京墨一震,“那你呢?王舟舟呢?”
乔家和王家是姻亲,当初资助梁州养兵还是乔家出面。金矿是淮安的事,是王家的事,同样也是乔家的事。
乔家世代为官,亲族遍布,乔明宇的兄弟们均下放到地方做官,他若跑了,势必牵连族人。
乔明宇慢慢望向满天的星斗,无奈地发出感叹:“我就随口一说,事情还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安京墨来的路上心中已然有了主意,他望着乔明宇:“只有我进入过洞穴,只有我见过布满金子的流沙江,也只有我活着从里面出来……”
乔明宇猛地侧身望向他,就听他决然道:“此事先不要告诉悠悠,明日我据实回禀皇上,若皇上执意要淘流沙江,我愿赌上这条命。”
安京墨知道该从哪里找寻流沙江,避免了大肆破坏水源的缺德行径。他若愿意带兵冒险下探,不管如何横竖都有交待,皇上便不会再为难悠悠。
他今晚前来见乔明宇带着点托孤的意味。“烦劳姐夫照顾好悠悠。”说完这番话向乔明宇深深一揖,便欲离去。
乔明宇一把拽住了他:“真要到了那个时候,我找船送你们出海。”
翌日正午。
安京墨换好官服,心情忐忑地进宫面圣。
他想清楚了,如果皇上非要他领兵去淮安开挖水源,就悄悄带上悠悠出海逃离,天大地大,只要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就在安京墨踏入皇宫的同时,午门处正在实施一场暴行。
“禅师,皇上有口谕:最后问您一次,寻找金沙江的事可行?”尖细的宦官声从跃下身后传来。
跃下身穿素白僧袍单手立掌,闭上双眼淡淡道:“我已经说了很多遍,十万百姓和金矿相比孰轻孰重?为君之道,必先心存百姓。”
那老宦官慢慢走到跃下身前,低声道:“禅师啊,皇上在气头上,您就不能换个说法?何苦赔上自己?”
跃下睁开眼,清澈的眼底纯真温朴:“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占卜传天意于天子,说假话会被天打雷劈。”
老宦官无声地摇了摇头,失望地移开眼,抬手:“廷杖吧。”
跃下被粗暴地按在午门的砖地上,四根廷杖轮番猛击他后背腰间的五脏六腑。每一仗下去都没有声音,却能仗仗击碎他的每一寸内脏。
正午的日光白白的,照在人身上冷冷的。
老宦官仅背过去片刻工夫,再转身时忽然大叫:“停、停手!”他目光落到地上骤然冒出的一滩血,直了眼珠。
怎么回事?不是才打下去十仗?通常打死人得二十仗起啊?
他抖着身子跪伏在地,颤巍巍伸手去探禅师的鼻息。嘴里无意识地唤着:“禅师?禅师……”
“完了!”老宦官跌坐地上,呆愣几息后,哭嚎着迁怒廷杖的四人:“谁叫你们真把人打死了!完了完了!咱们都别想活了……”
老宦官接到的圣谕是:打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