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主城门大敞四开,朝廷的兵马鱼贯而入。

这里的府衙,安京墨再熟悉不过,他将周大将军请进来悉心照料。几日后,照着安南星留下来的药方饮食,中毒的士兵们陆续恢复健康。

周大将军上了年纪,体力恢复得慢一些,对于这些天近前伺候的安京墨,他并没有给出好脸色。

之前觉得安京墨是可造之材,本着惜才的心,加上以为会成为自家女婿才照顾提携。后来,他屈尊降贵同意宝贝女儿以平妻之礼嫁去,居然还遭到拒绝?!

真是蹬鼻上面。

此后,周大将军便与安京墨断了联系。明面上大将军什么都没做,可下面以他为尊的武将们看风使舵,尽可能孤立冷淡安京墨,使他在同僚面前很是憋屈压抑。

再后来,安京墨成了太子的人。

周大将军从来都是皇上的人,万事以皇上的喜恶为准绳。太子即便将来顺利登基,也不敢对他这种元老发难。

“行了,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孝顺。哼,你哥感激我,说我是你们安家的恩人,结果呢?给我下毒一点不手软。亏我还曾想过给他个体面的死法。”

周大将军说话时半躺在圈椅上,两只手架在扶手上来回摩擦,看都不看安京墨。

安京墨礼数不废依旧躬了躬腰:“哥哥用自己做局,想留给我一个剿灭叛乱的大功劳。实际上,学生并没有打胜仗,老师也没有打败仗。”

周大将军忽然睁开双眼,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安京墨神色平静,并不是失言,他对老师依旧感恩戴德,愿意如实相告。

“学生这次没有出力,是二殿下多行不义暴毙后,乱军自取灭亡。学生来不来这一趟,老师最后都会取胜。”

他将哥哥手刃二皇子的事情抹去,又将镇压叛乱的功劳献出。

周大将军沉吟片刻,冷哼:“你以为让出功劳我会领你的情?”

安京墨恭敬地站在旁边,语气平静而执着:“学生没有让,只是说出事实。乱军虚张声势早晚自取灭亡,学生来得巧罢了。”

安京墨不会说出哥哥的意图,也不想领这份“做”出来的功劳。天大的功劳又怎样?哥哥人不在了,浮在空中的荣耀其实一文不值。为什么哥哥想不明白呢?为什么世上大部分人都如此执着?拼了性命只为那一点虚无的名利?

人生本来就没有一定要干的事,热烈的活着才真实。安京墨愈发想念妻子,这世上只有悠悠才会理解自己。

周大将军漠漠地看他,语气十分冷淡:“功过是非,我自会如实向皇上禀报。”

安京墨静静地立在那里,以沉默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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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午后,天高冷冽,两路大军归京耀人眼目。

周大将军和安京墨被即刻召见进了宫。

前几日,二皇子的死讯先一步传回京城,皇帝心口疼的老毛病发作,当即直挺挺倒地,多亏身边的宫人眼疾手快当了垫背。

今日龙椅上的皇帝气势下沉,显然仍在康复中。周大将军如实禀报了两拨军队抵达淮安的前后因果,没有推脱也没有自责。

“你觉得常阳是怎么死的?”皇帝这句问话,声音明显提高了。

周大将军一凛,不禁望向站在旁边的安京墨,见他面色如常,转头也提高了声调:“验过,服食过量五石散,毒发身亡。”

许多长期服食五石散的人都因中毒而丧命,太医也曾叮嘱过二皇子: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

默然了许久,皇帝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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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初,天也才将黑,王悠悠站在将军府大门口,远远望见一群马队裹挟着一团烟尘渐驰渐近。

金乌领衔众亲兵在前,接着是一匹颀长的大黑马上摇摇欲坠的安京墨。曾经意气风发的眉眼上没有了定睛的光亮。

王悠悠快步跑下台阶,与此同时,前方的人仿佛感受到相同的急切,马头一扬,向将军府驰来。

终于回到家,安京墨心中积攒的压抑、隐忍、悲痛终是按捺不住紧紧挤在胸口。在府门廊檐下四盏大红灯笼处,摇晃下马的安京墨一下子栽倒在迎上前的妻子怀里。

众人手忙脚乱抬着晕倒的将军回了后院。大夫诊过脉,断定急火攻心,伤心过度。

王悠悠让人打来温水搁在椅子上,她坐到床沿,用帕子轻轻擦掉安京墨脸上的尘土,又沾了水擦净他的手和脚。

安京墨在昏睡中仍然紧紧皱着眉,像在承受巨大的痛苦。王悠悠放下半边帷帐,轻手轻脚退出内室。

金乌一直搓着双手侯在屋外,等着夫人召唤。

“金乌,你把将军这些天的情况细细讲给我听。”外面冷风呼面,王悠悠召他进堂屋,让他坐下来说。

连日来,金乌日夜兼程又要照顾将军起居饮食,整个人疲态毕现。本来眼睛就大,如今面颊瘦了,眼睛显得更大。

“多谢夫人。”他刚挨上椅子,阿兰便端过来一杯热茶,金乌又惊得站起来双手接过,“多谢阿兰。”

“……安葬了安大公子后,将军整日整日不说话,要么静静坐着,要么帮周大将军干活,吃不下睡不好……”金乌讲着讲着红了眼眶:“将军悲伤至极,却不哭不笑紧紧憋着……”

听到这些,王悠悠心里同样涌出一种难言的酸楚。

“你也辛苦,回去休息吧。”

“哦,对了。”金乌施礼后即将迈出房门,又硬生生转过脚步,小心翼翼掏出怀里的灵芝玉佩:“将军贴身之物,说交由夫人保管。”

那枚洁白剔透的灵芝玉佩兜兜转转又回到王悠悠手里,如今知晓了这是安京墨娘亲留下来的遗物,她格外珍视,转身回到内室收进首饰盒中。

帐幕下传来一声低咳,王悠悠望向敞开的另一边床沿,看到安京墨的腿微动,她快走上前探进去。

“醒了?我去端碗燕窝粥?”

安京墨静静地望着她,有思念有痛苦,艰难扯开暗哑的声音:“你陪我,让丫鬟去端。”

王悠悠高声交待出去,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你以后再离开京城,我也卷铺盖随你去,晚上你不在,我一个人睡觉冷。”

安京墨僵硬的嘴角终于扯出笑:“脱掉鞋子上来陪我。”

“你先吃点东西,下巴尖得都能扎人了。”

两人闲叙的工夫,阿兰端来一碗温热的燕窝粥。王悠悠扶起安京墨,全打开了帷帐。

“没什么事了,你去休息吧,今晚换婆子守在外面。”

“好。”阿兰点点头,退了出去。她回到厨房,见燕窝粥还剩一些,想了想,盛出来端去给金乌。

金乌正在屋里洗脚,听见阿兰姑娘上门,惊得来不及擦脚穿鞋,直接光脚下地到门口迎接。

“你……你怎么来了?”他眼睛愣愣地盯住阿兰,感觉有点梦幻。

阿兰的目光落到他光着的大脚板上,笑了一下:“喝点燕窝粥补补吧,脚底板都受凉了。”

金乌傻笑,她站着,他不好意思坐下,双脚居然站在盆里跟她说话。“我……我真是……何德何能……你亲自……端来……”

他说话开始结巴。

阿兰扫了一眼屋里,搬来窗边的椅子坐他对面,目光视地:“我是一辈子不会离开小姐的,你若也能不离开将军……我们……你先坐下吧。”

连日奔波的脑子已经不好使了,金乌怔怔的被定在原地,少顷他急着跳出脚盆,蹲在阿兰脚下。

“我保证不离开将军……不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