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魏王已经顺利登基,改年号为元启。对普通百姓来说,坐在龙椅上的人都姓常,打来打去都是他们一家人。朝廷这几年胡作非为的确不得民心,希望“元启”是个好兆头。

天色已暗,王悠悠坐在船舱里向远处张望。

终于到京城了,天下人都望着它,向往它,赞它繁华富盛,拥有实现梦想的机会。可前方那座黑压压的城墙在浓墨的夜色中,更像是头沉默的猛兽,能随时吃掉这片土地上卑微的人们。

凉丝丝的水气从客船四周的水面窜起,让人感觉浑身上下没一处地方暖和。

王悠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头半卧,河水载着船身轻微地摇晃,感觉天地之间难得的安静。躺下之后视野变宽,她看见了船尾的艄板上正望着水面发呆的小和尚。

王悠悠重新坐起来,推开大舱的窗户,探出头喊:“小和尚!”跃下回头,从船舱的过道里看见了半边身体挤出窗外的王悠悠。

王家小姐永远眉眼飞扬,没有惧怕。不像自己,他从小就怕水,不止一次想要战胜自己学习凫水,可每次都克服不了心中的恐惧。后来,王公子死于溺水,让他更加不敢靠近水源。

这次走水路,是他有意提出来的,这点恐惧都不敢面对的话,还有什么勇气去面对接下来的事。

过道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船主还特意浇过一遍水,更显纤尘不染。他抬脚缓慢走过去,在大舱的窗边站立。

“好好的少年郎做什么和尚!你有亲人吗?到京城考虑一下还俗啊?”王悠悠右手托腮趴在窗框,看跃下少年气的脸蛋儿,猜想他应该比自己还小一两岁。

跃下瞅着前方乌漆麻黑的水面,目光微颤。师父曾说过,他的出生是一种罪孽。

王悠悠见他拧眉不说话,不觉露出笑来转换话题:“明天进城,你有什么打算?没有的话跟我去找姐姐吧?”

小和尚跟着小姑娘,始终不太合适。

跃下望向王悠悠,见她双眼明净、心地洞明,联想此前坚守淮安城时的坚毅之气,静思片刻道:“你是高智识之人,可惜性子不能安闲,总是个问题。”

“你还会相面?”

“粗浅跟师父学到一点,可惜还未学到家师父便已辞世。”跃下略一停顿,想到师父极有可能是自我了断,心中郁结之气上来,长长舒口气后,才继续说道:“我去相国寺,那里是我师父出家的地方,师父去世前一直想回相国寺,可惜他老人家自责到死也没能离开梁州。”

”梁州?你也是从梁州来?“王悠悠吃惊。跃下明白她为何惊讶,梁州是魏王的属地。

他收回眼,轻声告诉王悠悠,正是他师父给魏王相过面,说魏王两眼之间山根部分没有凹陷,额骨中央隐隐隆起部分,形状如日,是所谓的"龙颜",有帝王之相。魏王从此才开始坚定地筹备起兵。

“你师父是算得准?还是识时务?”王悠悠不信命,所谓算命在她看来都是术士用来骗钱的把戏。就算魏王过来问她,她也会顺着对方说:殿下您有帝王之相。难道还敢唱反调?

“可师父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

“是什么话?”

王悠悠忽地凑上来,挨着跃下臂膀,仰头好奇道。她瞳孔黑亮,仿佛有股蓬勃的力量。跃下不自然地撇过视线,身体却未挪动。

“嗜杀。”

魏王喜欢逛佛寺,并不是他一心向善,而是在寻找一种心灵上的寄托。行大恶者,对佛表现出虔诚,似乎给人一种宽容的假象。

“师父说魏王若称帝,便不会再掩饰,作为君主,只有在严刑酷罚中去找一丝丝的安全感,会用更加变态地屠杀来掩饰内心的焦虑。”

最是无情帝王心,在残酷的杀伐中一路走向帝位,也倍加重视用权力去巩固帝位。

这些天,跃下在摇晃的水中想明白了,他要去相国寺,皇家寺院是最有机会接触到魏王的地方。“我想消除魏王心中的杀戮之恶。”

万人之上的人,一念既能毁万民,一举亦能济众生。

“本性难移啊,他又不是小孩子,你灌几句佛经就能改变?恐怕到时候迁怒于你,让你提前升天做神仙。”

王悠悠身子矮下去缩回窗框内,继续说:“如果将来他做的太过分,就再换个皇帝呗。”

跃下听着,暗暗心惊,她可真敢想!那可是如今的天子!

他不由得暗暗望向身边的王家小姐,见她眼神中一股云淡风轻的松弛感,仿佛说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路上遇到石头,搬走便是,烦恼什么呢,真是罕见的心态非凡。

转念又想,一个女子如此胆壮气粗甚至大逆不道,日后自然少不了许多磨难。

跃下移开眼,略带怜悯地朝天边望去,师父临终前极力想要回到相国寺,除了见那个人,是不是也期待能够继续开解魏王。既然如此,那师父未尽的心愿就由我来完成吧!跃下思考了一路,觉得此事可行。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也是勇气非凡的,所以什么样的奇迹都可能被创造出来。

.

相国寺位于内城南部,处于京城最繁华的地界,寺院中庭院落宽阔,每月开放数次,百姓如云。

路都是自己选的,跃下踏进闹市寺门那一刻,注定此生无法独善其身。

送别跃下,王悠悠和阿兰并未停脚,两人继续寻找同样位于城南的白马巷。

这一带茶楼书馆众多,街头巷尾遍植桂花,花味甜蜜浓厚,整条街都弥漫着一股馨香馥郁之气。

“我小时候来过的,当时姐姐出嫁——”

王悠悠伸长脖子到处瞅,对照眼前街巷和脑海中儿时的记忆,喃喃道:“不一样了,应该就在这附近。”

阿兰也仰头四处看,神情中透出仰慕,还有一丝胆怯。

她家乡发大水,被卖去淮安王家,觉得那里已经是此生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了。京城的街巷比淮安宽大繁华,街上百姓的气质都与家乡人不一样。

直到她截住几个路人问路无果,心里渐渐觉得这里的人过于冷漠了。

王悠悠小时候来这里是坐在马车上,如今一步一步走来觉得又远又累。

京城里街巷又深又多,辗转半日终于寻到一处眼熟的巷子口,见石墙上刻着“白马巷”三个字,主仆二人如释重负,终于要和家人团聚了。

白马巷内多是官员和殷富人家,每家的门面轩敞,院进很深。巷子口的一户人家大门敞开,门口飘着白布,正在置办丧事。

王悠悠想快步通过,无意间眼角瞥见牌匾上的“乔府”二字,瞬间手脚发凉。小时候来过,可印象不深了。

她无意识地停住脚步,望着门口怔怔地出神。

阿兰见她表情不对,去握她的手,“小姐,也许……”

“你们找谁?”门口穿素麻衣衫的乔府管家发现两位姑娘立在自家门前,忙从台阶上走出来询问。

王悠悠凝滞的双眼微微回神,手指紧扣阿兰,声音发涩:“找乔夫人王思思。”

管家脸色一变,吃惊地打量道:“您是?”

“我们从淮安来,是乔夫人的娘家人。”阿兰略带颤音道。

管家赶紧迎上前,边抹泪边喊人前去通传。

王悠悠盯着四周的白布,仿佛眨一眨眼就会落下泪来。迈进门槛时踉跄了一下,好在阿兰及时将她扶稳。

乔府的方寸之地皆被白布填满。

回廊处正匆匆跑来一位年轻男子,边跑边喊:“悠悠,爹娘呢?你怎么来的?”

三哥王舟舟长高了,眉棱上浓黑的眉,同样上翘的眼尾透着难以掩饰的憔悴。

“三哥!”王悠悠双腿发软,眼泪夺眶而出,悲切喊道:“爹娘没了……”

她再也绷不住,强迫封尘心底的哀伤一下子爆发出来,这大半年时刻都在忍,每日支撑她坚强的动力就是京城里的哥哥姐姐。现在终于见到久违的亲人,她坚强的外壳粉碎,只想寻找温暖的依靠。

王舟舟拥着她,两人抱头痛哭。阿兰也垂泪不止。

半晌,王悠悠颤抖着问:“姐……姐呢?”内心虽有预感,但仍存幻想是自己猜错。

王舟舟面露悲色,喉间呜咽:“姐姐之前被骗进宫,折腾得动了胎气,母子……暴毙。”

王悠悠瞬间站不稳,仿佛被万箭穿心,胸中憋痛,双眼一黑。王舟舟吓坏了,抱她哭喊找大夫时脆弱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