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庞大的威压从他头顶发出,牧闻野瞬间跪在地上,脊背被死死压住,他抬不了头,汗水从额角不断渗出来滴落到地上。

瘦高的影被拉得很长,浮动的红纱隐隐撞撞,约可见黑袍,白发,血瞳。

牧闻野忍着剧痛分出视线看过去,他认出来,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剑阁双绝之一。

剑主玄清真人。

他通身是久居高位自成的恣睚冷漠,是超越人间不可容的绝艳妖异。

自然也就没有该属于正道剑阁剑主的那分正气。

传闻中闭关多年的剑主打量他,目光像漫过山川的血海,平缓而冷漠地覆在他身上。

这一刻,这一眼,牧闻野仿佛回到上古世纪,当九重天还是一片混乱时候,法纪不明,诸族相互屠杀,尸山血海、浮尸遍野,那是无法承受的压迫。

牧闻野喉头翻涌鲜血,五脏六腑几欲破裂。

他毫不怀疑,只是剑主想,他绝无生存的任何一点可能。

骇人的威胁感持续了很久。

直到一声清脆的敲击声响起,才将他从窒息的梦境中惊醒。

是剑阁独有的撞钟声。

悠长绵远,凝神静气。

牧闻野从桌子上悚然惊起。

手边是未收拾好的衣裳,周围安安静静,唯雨声淅淅沥沥,仿佛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他想起梦中所见,顿时冷汗涔涔,心有余悸。

他清楚记得自己在收拾行囊,却忘记了自己何时入睡。

轰隆一声!

一道惊雷平地炸起。

牧闻野忽然意识到什么,赶忙去看桌上。

哪里还有抓痕。

他发了痴症般,随手从包袱里拿了个坚硬物件,便冲到床榻墙壁,死命刮着。

好半晌,除了一堆灰,什么也没刮出来。

哪里还有石门。

牧闻野浑身卸力,瘫软坐在地上,惶惶不可终。

这个梦太真实,太可怖。

他该不该告诉掌门?

亦或是,他该不该告诉扶桑真人?

耳边只剩下隆隆的雷声。

九宗好久没有下过这样大一场雨了,大得仿佛要将天地都洗刷一遍。

今夜看不见月亮。

大雨落下,雨滴急促的打在窗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云长卿临窗而坐,青竹玉骨般的手指间夹着枚棋子。

大长老坐在对面,两人各执黑白。

“掌门,那少年进去了。”

大长老说着,似有些忧心。

云长卿缓缓落下一子,声音清润。

“大师伯,私底下叫我长卿就好,或者像以前一样,叫我公子。”

大长老摇摇头,回了一棋子:“先掌门临终前将掌门之位传于公子,公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剑阁掌门,礼法不可废。”

云长卿看着棋盘,浅淡一笑,又落一子,却是没抓着这件事了。

“我知道,那人一定会选择他的,他被困得太久了。”

“人呐,和鸟一样,被困得越久就越疯狂,特别是他这种疯子。”

大长老还想说什么,云长卿笑笑,示意他先下棋。

大长老无奈只能将心思放在棋局上,这才发现云长卿的上一子落得很漂亮。

“这……”

大长老一时不知该如何落子。

云长卿勾唇:“师伯心思偏了,不如我退一子,让师伯一招。”

他捡回一子,大长老顿觉豁然开朗,原来这一子叫他陷入绝境。

两人又走几个来回。

大长老心中有事,渐渐沉不住气,终是忍不住:

“掌门,你就放任牧家小子进去?那人绝不可小觑,毕竟是上古天地血脉,一旦叫他利用那孩子得了自由,不仅是剑阁,整个修真界都是遭到灭顶之灾!唯一能同他抗衡的,也只有——”

“师伯。”

云长卿不紧不慢打断,眉目间染上些不虞:“我们还在下棋。”

大长老只能按下心思,勉强与云长卿又是几个来回。

又轮到大长老落子了,他迟疑良久,指尖棋子降落未落,终是未找到该落之处。

“大师伯,您输了。”

云长卿轻轻叩了一下棋盘,笑道:“您看,当您着急的时候,心绪不稳,即便我让您一子,您还是输了。”

“现在他也着急,我不让他,他哪有不输的道理。”

“百年前他输给了我,百年后他也一定赢不了我。”

大长老捏着棋子,望向云长卿,一时有些感慨。

原来这个一直在眼皮子底下的孩子,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大。

大长老明白了云长卿的意思,仍是犹豫:“可是那孩子怎么办,一旦叫魔头附身,怕是性命不保。”

云长卿不甚在意:“不过是个凡人少年罢了。”

大长老一时窒住,脚底莫名生了些寒意。

眼前的青年,与记忆中温润如春风的孩子出现偏差。

云长卿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甚至有些冰寒,叫人生栗。

“对了,桑桑过些日子是不是又该同灵山那位去开轮回门了?”

云长卿突然开口。

想到扶桑,他的笑意柔和了些。

“是,扶桑小姐心怀天下,良善慈悲,年年都会去一次。”

“年年都去啊……”

云长卿悠悠滑动轮椅,直面窗前,透过打开的窗沿,倾盆的雨飘进屋内,把窗前的地面打湿,剩一片湿濡。

云长卿想到扶桑,她便好像真是踩着漫天蜃梦幻霞,穿过雨又穿过风,慢慢地向他走来。

云长卿不自觉笑:“桑桑最是美好,我自小便知道。”

他温柔的语调转了话锋:“只是她的周围,讨厌的苍蝇越来越多了。”

大长老总觉得这话是他不该听见的,更不该是云长卿说的。

本以为自家掌门到这里发疯就结束了,没想到这位又冷不伶仃来一句。

“听说佛子的道心不稳了?”

大长老的心里一咯噔:“灵山那边瞒得的紧,看样子,应该是真的。”

今晚的风夹着雨,寒气透过窗户飕飕往里灌。

云长卿整个人在窗前,沉吟片刻,似乎在这须臾的时间里,连声音沁上寒气:“大师伯,你说,佛子的道心,是因为谁不稳的。”

大长老指尖一颤,棋子落下,摔在棋盘上,发出清脆一声。

云长卿转头,淡淡笑:“大长老这是吓到了,我不过开个玩笑,佛子的道心因谁不稳,与我何干系,我只在乎桑桑。”

他的语气轻又慢:“就算是佛子是因为桑桑才乱了道心,我能怎么办,难不成冲到灵山把佛子给千刀万剐了么。”

他细细含着“千刀万剐”四个字,语气轻得莫名不寒而栗:

“剐了一个佛子,还有烦人的东海小太子,千千万万的苍蝇,我怎么杀得完。”

这番话属实大长老吓得脑后生汗。

云长卿见他反应,先是轻笑,后叹了声。

“大师伯,你又紧张了。也怪长卿,今夜饮了些酒,脑子不甚清醒,胡言乱语吓到师伯了,师伯见谅。”

大长老抬头看他,见云长卿浅薄笑意下的双眸幽谙,分明深不可见。

仿佛一记重钟在大长老胸口击个正着。

剑阁的新任掌门,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