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景淮先回房换了身轻便的衣衫。
月白色的长袍粘上了灰尘,也粘上了江绾的温度和她身上少女独有的馨香。
想到江绾软绵绵的窝在自己的怀里,云景淮好像也得了疫疾,脸上发起烧来。
他捧着衣裳,看看自己的手,傻乎乎的笑了。少女的肌肤温润细腻,烧的他胸口发热,肢体间的触碰让云景淮心里微微颤动。
江绾…是个特别的姑娘。她就像那山间的甘甜泉水,既可酿成美酒,也可泡杯香茶。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扪心自问,自己对她的照顾,也并非全是因着江兆辰的缘故。
云景淮是个正常人,他渴望肌肤之间传递的温暖,也会想要体会从心底流出的爱意。只是幼年生活在宫中的经历,让他对女子的心机手腕儿心存忌惮。
他盯着江绾摸过的衣裳傻愣了一刻钟,麻溜利索的换上了一件米白色粗布短衣,眨眼间就从清冷的富贵王爷变成了干练的清秀公子。他掸了掸长衫上的灰尘,小心的收了起来。
等云景淮紧赶慢赶到了济世堂,正撞上韩魏在那儿和小厮一块儿给医士打下手。
韩魏挽着袖子,忙的热火朝天,头上浸出层层汗珠。烧柴火、熬汤药、递毛巾,端茶倒水不在话下,周围的医士也不同他客气,该使唤使唤,该打趣打趣。
云景淮不想干坐着望天,也想学着韩魏上前搭把手。可医士们哪里敢使唤他呀,全都是连连摆手叫他只管歇息。
济世堂乱哄哄的,韩魏寻了个干净的大茶碗,斟上一碗热水,又扔进去两颗不知在哪儿找的枸杞子,就算做是一碗茶了。
他把这碗枸杞茶双手奉给云景淮:“天灾无以避,事终在人为。王爷宅心仁厚,救益州百姓于水火,下官在此先谢过王爷。”
“昨日刘阿婆送来了一坛她悉心珍藏的美酒,不知可否今日午时邀王爷过寒舍小酌一杯。”
这些日子,云景淮和韩魏也可谓是患难见真情了。韩魏为人宽和讲礼数,没有为官之人的圆滑和架子。最初,云景淮确实是对他心存几许不满之情,觉得是他在城中大肆收购药材,这才引得人心惶惶,惹出许多是非。
可,若不如此,又能如何?韩魏是真的把人命当命,才能做出此事。若是他自己坐在韩魏的位置上,瞻前顾后,恐怕只会让死伤更惨重。思来想去,仍是找不出一个法子能赶得上韩魏所为了。
韩魏是个痛快的,云景淮也不能败了下风。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又向韩魏行了个抱拳礼:“那本王便先行谢过韩大人了。”
等韩魏走了,云景淮转过身儿,在无人处好一阵呲牙咧嘴。这韩魏也真是的,想要以茶代酒却偏偏倒了一碗热水烫得他舌头都发麻了。
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君子如珩,对而酌。
韩魏布的这顿宴席可是颇为辛苦。他上无老下无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京城时又是被伺候惯了的,哪里晓得怎样做出一桌精致可口的菜肴 。
又正逢家家都不宽裕,只能是东北王家阿叔送来碟儿酱菜,西边李家阿婶给个花生.......零零散散凑一桌。
这宴席绝不能算是美味的,可却是云景淮吃的最舒心的一顿了。惠风和畅,把酒言欢,不必忧心家国,此乃人间享乐。
“这第一杯,在下敬王爷,感念王爷出手相助之恩。”话毕,韩魏仰脖儿喝下,举杯向云景淮致意。
云景淮摇摇头:“我并非是帮你,而是帮整个益州的百姓。”
韩魏唇角微扬,似是早有预料一般:“王爷会错意了,在下是谢多年前,我与家父一同入宫时,不慎失足跌倒,还是王爷路过将我扶起。彼时匆匆一别,来不及道谢,时隔多年,还请王爷不要见怪。”
韩魏这样一说,云景淮倒是想起来了。幼时在宫里,他确实帮过一个粉雕玉砌的男娃娃,但他并不知道那就是韩魏。
韩魏这话着实是轻描淡写了,在云景淮的记忆中,韩魏可不是失足跌倒,而是被云景承派人从秋千上推了下来。
那时云景淮刚刚回到宫中,没有母亲的孩子,日子总是格外艰难。那日也不知为何,宫中来了好多小孩子,他们一块儿玩儿,云景淮也不想过去,悄悄躲在灌木丛看着。
他躲在暗处,每个人的神色动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很清晰的记得,都是些八九岁的孩子,脸上没有天真烂漫,笑容中带着拘谨。云景承被围在他们中央,活像普照大地的太阳。
云景淮不懂他们的游戏,看了一会儿就有些困了,他打个哈欠的功夫,再抬头,就看着刚刚那个坐在秋千上的小男孩趴在了地上。而离他最近的云景承,神色古怪,似笑非笑。
孩童们如鸟雀般四散开,只有那个小男孩,许是磕疼了,半天没起身。
云景淮好心,上前去拉他起来,又把他带去了偏殿。
云景淮自懂事起,一直有意无意的远离朝堂之风云,却不想,再怎么避,这股风,也早就吹起了他的衣袍。
“嗨,陈年往事,不值一提。今日只当丝毫尘世不与你我二人相关,任其衰残罢了。”云景淮岔开了话儿。
这朝中之人,哪有谁是干净的,韩魏是出生于官宦之家,见过听过的未必就比自己少,在没有清楚如今形势前,云景淮是不敢轻易开口的。
“这第二杯是替益州百姓敬王爷的,王爷宅心仁厚,下官感念王爷照拂我益州。”韩魏对云景淮,是真当感激敬佩,他心中庆幸,若朝中派来赈灾之人不是云景淮,恐怕汉中早就是尸骨累累,成了一座空城。
“你说这话,我倒是险些忘了,还有一位知州未曾见过呢,这孙大人,难不成就这么躲着了?”云景淮说到此处,敛去了笑意,身子微斜,散散的靠在椅子上,油然生出一股冷意。
韩魏抿嘴儿一笑,眼中满是无可奈何:“这孙大人,自我来益州起,便不曾见过他几面。说来也是奇怪,这益州的官员与京城之人是大不相同。”
韩魏讲起益州的怪处,可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原先我只当人人皆贪慕权势,可这益州官员,怪就怪在此处,孙大人不露面,州府中大小事务,原先是由几位太守轮番处置,自打我来了,他们好似是丢了烫手的山芋……可我细细查过,无论是账簿还是案子,皆找不出大漏子,这么大的一个馅饼,怎会无人愿意啃呢?”
这些话,韩魏憋在心里已久,往日无人诉说,今日可算是一吐为快。
云景淮沉吟半晌,举酒轻嗅。这益州,还真是有点儿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