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降日的天气总是晴朗的,不仅仅是白天,也包括黑夜。

像是被什么生物啃了一嘴的月亮盘子高高地悬在空中,在缀着星子的黑蓝色天幕中染出一圈浅淡的白色光晕。

月光也照不太亮的汶水城区里一片寂静,连灯光都看不见,像小说的末世里被遗弃的空城,没有一点人气。

即使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三个月,路云停还是不能习惯这种仿佛与世隔绝般的死寂。

它不断地在提醒着他不属于这里,提醒着他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提醒着……他已经死过一次。

尽管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不受控制的恐慌与压抑感像是烧开的水一般又一次在他脑内翻腾,雾气一般地攀附上他的双眼,模糊了他的视界,也像是模糊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请永远对这个世界保持怀疑。”

恍惚间,他似乎又听见了墨迁的声音。

但也只是似乎而已。墨迁并不在这里。

他于是闭上了眼睛,放空了思绪,默默地等待着翻腾的情绪平复下来。

这似乎是之前那一次墨迁跟他摊牌之后的后遗症。乱七八糟的情绪总是在他不经意之间不受控地冒出头,叫嚣着对这个世界的怀疑。

但怎么可能呢?这个世界真实极了。所有的感官从一开始就宣告着这个世界的真实,路游方也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这个世界当然是真实的。无需怀疑。

“阿停?”

路游方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嗯?”

平静的回应。

“不要不开心……”

路游方的声音有些纠结,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又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没事。现在已经好了。”

路云停平淡道。

“嗯……我们回去吧。”

路游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转而提了一个建设性的意见。

然而却没有什么实用性。

因为当路云停转头时,意料之中地没能看见岁安的人影。

正如岁安日常地不请自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离开也属于他的惯常操作,路云停早就已经习惯了。

唯一不习惯的是,他现在正坐在一个与他身高相近的栏杆上,面朝教学楼的外侧,悬空的脚离地面将近三十米。

而他目前只是一个没什么体术且身体瘦弱的普通十岁小孩。

正当他准备把路游方叫出来解决一下当前困境时,一声铁门拍击墙壁的轰鸣声忽然自他身后“哐当”的一下传来,伴随着一句声嘶力竭的呼喊:

“路云停!你想开点!”

路云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得浑身一抖,手一滑,差一点就要从栏杆上摔下去。

之所以是差一点,是因为在他即将从栏杆上滑落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托住了他,带着他像走吊桥一样颤颤巍巍地落到了栏杆的另一边。

随后,两只手“啪”的一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晃秋千一样抓住他的肩膀猛地晃荡了几下,晃得他一时间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路云停!你糊涂啊!”

又是一声高昂的呼喊,满载着恨铁不成钢的悲愤,夸张的语气像极了舞台上小丑浮夸的表演。

被晃到头晕眼花的路云停终于还是选择了下线。取而代之的路游方几乎是在上线的同一秒就用力地抓住了来者的手臂,终止了对方毫无意义的动作。

“你是……小白毛?”

缓了几秒后,路游方视野中的人像终于清晰了起来。

一个白发红瞳的男孩正站在他的面前,面容僵硬。

“呃……那个,可不可以先放开我的手?”

岁年尴尬着脸,不动声色地将手臂往外抽,却悲哀地发觉自己抽不动。

路游方低头看了眼岁年被自己抓住的手臂,神情冷漠。

“不要。”

他抬起头,眼神幽怨,抓着岁年的手蠢蠢欲动地想要用力,却又像顾忌着什么似的克制住了。

“你又欺负阿停。”

最后,也只是放了一句配合着表情很有威慑力的狠话。

嗯,很有威慑力。

岁年不自觉地偏开了目光。

“呃……那,对不起?”

他迟疑地试探了一句。

“就一句?”

路游方显然对这听起来敷衍实际上更敷衍的道歉不太满意。

于是岁年又说了一句对不起,语气依旧显得迟疑。

然后就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松开了。

“好吧。这一次就先原谅你。”

路游方不情不愿地说道。

岁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放开的手臂,一时间竟有种欺骗小孩子的负罪感。

然而还没等他说些什么,一阵存在感极强的脚步声就渐渐地从旁边的楼梯间里响起,节奏极快地靠近了天台。

下一秒,一身蓝白套裙的女人踏进了铺满月光的天台,海蓝色的眼眸低垂,冷冷地注视向岁年两人。

“你们两个,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里来干什么啊?”

轻柔的女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响起,语气森冷,语调幽怨,活像是前来索命的惨死厉鬼。

至少岁年是被吓得打了个寒颤。被人吓到的还是被声音吓到的另说。

“呃……你好啊,罗温姐姐。”眼见着罗温身上的气压越来越低,岁年的脸上下意识地绽开了一个堪称谄媚的笑容,“好久不见,最近你过得好吗?”

罗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扯着嘴角拉出了一个很没有精神的笑容。

“我建议你先回答一下我之前的问题。”

岁年瞥了一眼旁边状况之外的路游方,微微转了转眼珠子,随后低头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唉,你有所不知啊……”

他摇了摇头,在路游方逐渐迷茫的眼神和罗温愈发古怪的目光中,语气激昂地口述了一个集替身、强制、失忆、他逃她追等各种情节为一体的狗血大乱炖,然后一抬手指向了旁边的路游方,面容极度扭曲,像是悲愤到失去了表情管理。

“就在刚刚,又一次被纠缠上的他还是决定了结束自己的生命。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明天我们看到的就只能是他的尸体了!”

话音落下,空气一片寂静。

被指着的路游方满脸恍惚,眼神茫然,半歪着头一副思考人生的模样。

另一边的罗温则是一副牙疼的表情,被这泼天的狗血震得无话可说,先前那副没精打采的幽怨模样倒是褪得一干二净。细看之下,甚至能够从她那一言难尽的眼神中看出几分心虚来。

不过……心虚?

岁年觉得自己大概也是被自己所讲的狗血故事给感染了,不然怎么会觉得罗温在心虚?

虽然罗阿姨这人吧,脾气臭了点,吹毛求疵了点,装模作样了点……但她确实是一个好人没错。

他永远也不会,更不能去怀疑这一点的真实性。

“……算了,你们回去吧。”

过了许久,罗温才终于出声,破天荒地相信了岁年一听就是胡扯的话,并且没有任何惩罚地就放两人回去了。

一瞬间,罗温刚刚心虚的眼神从岁年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很快地被他压了下去。

也许只是罗阿姨难得的善心大发罢了。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他于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拉起一旁还在神游天外的路游方就跑。

“再见!罗温姐姐!”

不过几秒钟的功夫,欢快的语声就随着“哒哒”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身后的楼梯间里。

罗温独自站在天台的月光里,未经打理的亚麻色头发在夜间的凉风中凌乱的飞舞。

她又恢复了那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卡珊德拉?”

“我在。”

身后高悬在墙壁上的监控器里,一阵熟悉的冷淡女声响起。

“……我好难过啊。”

罗温垂下眼眸,扯着嘴角,声音轻飘飘地散落到风中,一吹就消失了,连点余音都没留下。

两三秒的安静后,卡珊德拉没有起伏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想开点。”

罗温怔了怔,忽然捂着眼睛笑出了声,笑得弯下了腰,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啊呀……还真是……一个地狱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