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游方觉得自己不开心，很不开心，非常不开心。
就像是心里被挖走了一大块一样，所有快乐、期待、好奇，所有他能够感受到的正面情绪，全都像是停在电线杆上的鸽子一样，“唰”地一下就飞走了，很快很快地飞走了，连一片羽毛都没有剩下来。
他就是那个被留在原地的电线杆。
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但他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不开心，明明他已经很好地保护了阿停，也没有让阿停受到一点伤害，他应该开心的才对。
可他就是莫名的不开心，一向聪明的阿停也说不出来原因。
那大概就是被小白猫传染了吧？他以前听阿停说过，不开心是会传染的。
可是小白猫又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是因为痛吗？
岁安眯着眼睛，低头看了眼路游方迷茫的神情，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轻轻地笑了一声。
“也许吧。”
他这么说了一句，就又转过头去看着那只垂死挣扎的白猫幼崽，姿态如往常一般的慵懒随意。
“一只小猫呢，懂什么开心不开心的？”
“可是它确实不开心啊。”
路游方较真地说道。
这么不开心的情绪，他才不会认错呢。
岁安又笑了几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笑得直不起腰来。
路游方的眼神愈发迷茫了。
“你笑什么？”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脸上的表情懵懂极了，看起来比岁月都像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孩。
岁安突然就不想笑了。
他直起身子，恢复了惯常的随性姿态，一只手甚至搭到了路游方的头上轻轻地揉了揉，跟哄小孩一样。
“小孩子还是不要想那么多了。”
“我才不是小孩子！”
路游方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发生了转移，一巴掌拍开了搭到他头上的大手，眉头紧皱着，语气严肃极了。
岁安笑着抬起了手，摆出了一个投降的的姿势。
“嗯，对对对，你不是小孩子。”他的语气相当敷衍，“你是大孩子。”
路游方的脸色更冷了，看起来阴沉沉的，像是下一秒就要给他来上一拳似的。
“我又没说错。”岁安理直气壮道，“我今年251岁，你多少岁？”
路游方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多少岁？说呀。”
岁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得意。
路游方面色纠结着，刚想要开口，却忽然打了个寒战。
似乎是因为刚刚他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周围有人将视线投了过来，伴随愈发嘈杂的窃窃私语声，和逐渐聚集的、如涨潮般汹涌泛滥的恶意。
他的神情不自觉地冷了下来，眼中所有活跃着的情绪都死死地被压在了看不见的深处，浑身上下都覆盖上了某种压抑而疏离的气息，像是一只刺猬在遇到危险时竖起了身上的尖刺。
连一旁走神的岁年都忍不住被这气息刺得远离了几步。
“喂，你……”他刚一转头，就看见了路游方突然沉郁下来的样子，嘴里原本想骂人的话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你……没事吧？”
语气听起来别扭极了。
路游方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而空洞。
“好多坏人。”他垂下眼眸，撇着嘴，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向家里大人求助的小孩子，“他们都讨厌我。”
岁年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虽然路游方看起来确实挺可怜的，但是这表情、这语气……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见到路云停，真的。
大概是神终于听到了岁年内心的祈祷，下一刻，路游方脸上的表情淡去，抬起的墨色眼眸恢复了岁年早已熟悉的淡漠与平静，周身那种令人不适的气息也在瞬间消失殆尽。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路云停了。
岁年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路云停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没理会他这一副如蒙大赦的表情，转头看向了那只战场中央叫声愈发凄厉的白猫幼崽。
和从前一样，路游方并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对恶意的敏感让他总是习惯性地躲避着人群的注意，这一次能呆这么久还得多亏了身边跟着一个人形白毛注意力吸引器。
不过，接下来的事他还是自己面对为好。
“哟，回来了？”
岁安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路云停没有应声。
岁安笑了一声。
“再怎么说我也算是给你提供过建议的人了，连句感谢的话都不愿意说吗？哎呀呀，可真是令人伤心呢。”
路云停依旧没有吭声，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和路游方不一样，他早就习惯了忽视岁安的日常发癫。
他可不想再来点“安定”。
“真没良心。”岁安也习惯了路云停的日常沉默，自顾自地继续念叨着，“我又没说错嘛……不过话说回来，此情此景，你就真的什么想法吗？”
路云停凝视着白猫幼崽的眼神略微波动了一下。
想法吗？当然是有的。
显而易见的，这是一场阴谋，幕后主使不外乎前几天图书馆里大声密谋的那几个人。
他们自己大概也明白一只突然出现在学院里的魔族绝对会引起神殿的警惕，进而把他们自己牵连进去。
所以他们特意找了一只“有迹可循”的白猫，一只曾出现在一位“精神疾病患者”幻觉中的白猫，从而使自己在错误的时间推理中得以隐藏。
而达成这一目的还有另一个要点，那就是杀死“白猫”最初的目击证人。
也就是路云停。
所以当时的房间门外才会被放上了能致人死地的藤蔓陷阱。
他们甚至还专门挑了个罗温外出的时间来整他们的计划，生怕那些植物被控制得太快杀不死他。
不过很遗憾，路游方的能力超出了他们的预计，他最终还是毫发无损地走出了房间。
按理来说，接下来他们应该继续他们的暗杀计划，以免路云停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加速他们的暴露。
然而，早在几分钟前，那几个躲在人群之外、恶意深重得如同电灯泡一样亮眼的家伙就已经离开了。
就在路游方下线的那一刻。
巧合得让路云停有种不祥的预感。
“没错没错，是借刀杀人哦～”
岁安的声音如他所料地响起。也不知道一位忘妖是怎么用出读心能力的。
“接下来，要不要跟我一起倒计时？”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欢快了起来，在罗温越发高昂的歌声中蹦跳。
“10，9……”
河岸边上的白猫尸体失去它最后的一点存在。
“8，7……”
满身血迹的白猫幼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过了头，灰蓝色的猫瞳空洞地注视着空无一物的河岸。
“6，5……”
随着一声尖锐到震耳欲聋的猫叫，无数的水球从河面上飘起，凝聚，不顾一切地化为尖利的椎体。
“4，3……”
浓稠的白色水雾大片大片地从围攻的植物表面蒸腾而起，转瞬间就将所有围观者惊慌失措的视线全部遮蔽。
“2，1……”
歌声终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的呼喊声与嘈杂的脚步声。
罗温的声音再度响起，却并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呼喊，淡定的语气在一片混乱与嘈杂中如同一根从天而降的定海神针。
“岁年！”
“0。时间到～”
岁安雀跃的尾音在空中打着旋落下。
下一刻，一只不大的手握住了路云停右手的手腕。
一阵冰冷的感觉从肌肤相触的地方迅速地扩散开来，顷刻间蔓延到了他的每一寸皮肤。
张牙舞爪的恶意顿时从浓稠的白雾中汹涌袭来，刹那间便席卷了他的全身，挟带着铺天盖地的寒意，几乎要将他的呼吸冻结。
一声叹息在他耳边响起，是他曾在几天前听过的声音。
“果然……”
握在他手腕上的手轻轻地松开了。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周围的白雾中。
与此同时，两点红光从他的余光中亮起。
一道尚且稚嫩的声音轻轻地“啧”了一声。
下一秒，尖锐刺耳的猫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如大雨一般无数水滴坠落拍打地面的声音。
眼前的白雾渐渐散去。原本浑身染血的白猫幼崽已然消失不见，站在人群视线中央的变成了一个白发红瞳的小男孩。
男孩身姿挺拔地站在一片被水浸湿的干枯植物尸体中央，微微垂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濡湿的地面。
尚未平静下来的空气带着他银白色的短发轻微地上下浮动，他淡漠的殷红色眼瞳中泛着如血一般明艳的亮光。
一时间，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围观的人心思各异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