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识字吗？”
食堂角落的某张餐桌边上，罗温忽然问道。
正坐在罗温对面的路云停抬起头来，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
“认识，有人教过我。”
他回答道，手里的筷子一动不动地插在面前没动几口的小碗汤面里。
“你没上过学？”
身旁坐着的辛西娅敏锐地察觉到了路云停话语中隐藏的含义，插入了话题。
“记不清了，但应该没上过。”
路云停平静地说道，视线重新落回了面前热腾腾的汤面中。
从入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在街头巷尾的各个高墙上发现了类似于监控的装置，其分布的密集程度比起他以前的世界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很显然，这个世界信息化程度还是很高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电子产品普及率低得惊人，但所有居住在这个唯一的人类国度中的人都应该会有相对应的电子档案，在记录着他们信息的同时，也将他们与这个世界的黑户——也就是勇者，区分开来。
按理来说，他以旁听身份被招进了这所学校后，应该立马就会被发现是个黑户，然后暴露自己勇者的身份。然而一直到现在，除了辛西娅之外，已经完全没有人再怀疑他的身份了，罗温甚至暗地里为他安排好了别的用处，力求让他在被迫转进的一班里待得名副其实。
除了某个大白毛动了手脚之外，他想不出什么别的解释。
既然是凭空冒出来的户口，那么与其他人之间产生的交集自然是越少越好，学校什么的自然也是不可能上过的。但他又懒得装一个完全失忆的文盲——
他也装不出来。
反正那家伙也说了他很了解自己，那么他只需要维持一个有点记忆但不多的孤僻小男孩人设就好了。
剩下的，那家伙自然会处理好。至少短时间内他是不可能让自己的身份被发现的。
不然就真显得他太傻了。
隔着一张餐桌，罗温看了一眼问完话之后就陷于茫然不解中的辛西娅，开口问道：
“你还记得是谁教你认字的吗？”
路云停低着头，沉默着，像是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
片刻后，他抬头，回答道：
“一个女人。”
罗温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的神色。
“是……顾依依吗？”
她似乎有些迟疑地问道。
“大概吧。”
说着，路云停又低下头去，没胃口一般轻轻拨弄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汤面。
罗温好像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不再出声。
辛西娅低着头，在尚未褪去的疑惑中保持着自己的沉默。
一旁干掉了大半碗汤面的短发女青年像是突然发觉了餐桌上的气氛古怪，不自觉地稍稍停下了吃面的动作。
“你们……不吃吗？”
有些含糊的女声响起，一下就将罗温从不知名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她转头，对上了身旁短发女青年隐藏着探究的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头转了回去，脸上下意识地重新挂起了温和的微笑。
“只是突然想起了某些事情而已。”她笑着，眼神却显得有些迷茫，“既然云停没上过学的话，不如趁着还没开学的时候去图书馆看看吧，了解一下你以后要接触的知识，不然到时候上课的时候可能会跟不上。”
顿了顿，她又说到：
“啊，差点忘了，你还不怎么熟悉这里。这样吧，我给你安排一个向导，到时候有什么不太清楚的地方都可以直接问他。就岁年怎么样？除了老师之外，他算是在这里待得最久的学生了，正好你也认识。”
路云停抬头看了她一眼，听着脑海中路游方小孩子气的抗议，摇头表示了拒绝。
“换个人吧，我记得他好像还有检讨书要写。”
罗温愣了愣，脸上的笑意转为无奈。
“好吧，他确实不太合适。那就……换成岁月怎么样？她是岁年的双胞胎妹妹，对学校也很了解，性格也不错，你应该能相处得来。”
“可以。”
路云停垂眸，没再拒绝。
“那好，等你吃完饭，我就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嗯。”
……
“你就是那个害我哥写了三千字检讨的人？”
白发红瞳的女孩满脸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木头娃娃一样有些死气沉沉的男孩，清澈透亮的眼眸在午后的阳光下宛如红宝石一般熠熠生辉，像是不曾遭受过任何能让宝石蒙尘的阴霾一般。
与岁年不一样，与岁安更不一样。
她是个纯粹的孩子。
“大概算是。”
路云停回答道，下意识地避开了女孩过于纯粹的眼眸。
距离两人稍远的地方，树丛掩映之间，罗温有些迷茫地靠坐在木质的长椅上，脸上少见的没有挂着笑容。
“你似乎过于关注他了。”
一道略显中性的女声响起，褐色短发的女青年坐到了她的身边。
“我以为他是勇者，在最开始。”
罗温的声音缓缓响起。她没有转头，只是定定地看着头顶在璀璨的金色阳光下交错的绿色枝叶。
“然而之后所有的线索都在否认着我的猜测，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连成为源能者的资质都没有。我本来都已经决定过几个月把他送出学院了……
“可偏偏辛西娅主动要求留下了他，甚至还让他进入一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阿曦，普通人就只能是普通人，而他现在已经有了无法成为普通人的理由。”
阿曦静静地听着罗温的话，听着她并不平静的呼吸声，直到她最后的话音落下，才终于开口：
“反正，他也并不一定会死，不是吗？”
罗温沉默着，呼吸声越发急促。
“……更何况你也说了，他有着无法成为普通人的理由，就算没有你，他大概也会走上那样的路。”
“不一样的……”罗温闭上了眼睛，语声轻的近乎是在呢喃，“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普通人的……”
阿曦叹了一口气，也瘫在了长椅的椅背上，伸手接下了一片从头顶晃晃悠悠飘落的绿叶。
“这么纠结可一点都不像你。”
“……是吗？”罗温睁开眼，侧头看向把玩着落叶的阿曦，笑了笑，笑容浅淡极了，却又温柔极了，“大概我终于有点像他了吧。”
“你……”
像是想到了什么，阿曦骤然直起身子看向她，瞪大了眼睛。
罗温却只是轻笑着，起身，缓缓地向着红砖黑瓦的教学楼走去。
空气中，只渐渐地传来一句似有若无的哼唱。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远处通往图书馆的路上，正与岁月边走边交谈着的路云停忽然顿住了脚步。
脑海中，路游方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点说不出是恳求还是迷茫的情绪。
“阿停……”
“嗯？”
路云停轻轻地在脑海中回应了一声。
也不知道路游方又感觉到了什么。早在他第一次与路游方交流时，他就发现了，路游方总是能感觉到一些他感觉不到的东西，比如周围人的情绪，比如针对他的恶意，又比如从远处传来的微弱到他听不见的声音。
“你不要死……”
路游方嚅嗫着说道，语气听着像是要飘起来一般。
“……”
路云停回头，远远地透过树丛枝叶交错的缝隙，看见了一个坐在长椅上愣神的褐色短发的女青年，以及一个亚麻色头发的渐行渐远的背影。
“怎么了？”
如山泉流淌一般清脆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他回过头，对上了女孩满溢着好奇的殷红色眸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顿了顿，才回应道：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点忘了刚刚走过的路而已。”
“哦。”岁月一副恍然的样子，随后又晃了晃脑袋，调侃似的说道，“原来是个路痴。”
“……嗯。”
路云停也没有反驳，只是重新启步跟着女孩向着图书馆走去。
同时，在脑海中补上了那句他曾经未能够说出口的话。
“……我不会死的。”
……至少在你彻底离开我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