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的阳光从阳台敞开的落地玻璃门中穿过，明晃晃地占领了大半个室内空间，挟带着一丝略显灼热的温度。
暴露在阳光下的书桌上，拥挤的工具与零件之间，极其随意地摆放了几张订成一沓的白纸，最上面的一张极其潦草地写了“检讨书”三个字。
书桌旁，半沉浸在阳光中的瓷砖地面上，遍地散乱的零件中，歪歪斜斜地摆放着一张有些老旧的原木色靠背木椅。
木椅上，懒懒散散地坐着一个白发红瞳的男孩，此时此刻正烦躁地摆弄着手中半成型的无人机，时不时地往敞开的玻璃门看一眼，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在等我？”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兀地从男孩的背后响起。
岁年顿时被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摔了手中的半成品。
“你——”
岁年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突然出现在他背后的白发青年，眼角眉梢都带着鲜明的愤怒。但大概是由于相貌过于幼齿的原因，他脸上的表情反而呈现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可爱感，活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奶猫。
让岁安不自觉地想要在他头上撸一把——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这位可不比路云停，脾气那叫一个暴躁，不小心惹毛了闹出点什么大动静可就不好了。
“——你就不能换个正常点的方式出来吗？”
“啊呀，这样方便嘛。”
岁安慢悠悠地踱步到岁年的床边，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了上去，脸上挂着岁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欠扁笑容。
“毕竟能够空间转移的话，谁还走路啊？”岁安舒适地身体后仰，靠在了软绵绵的枕头上，“再说了，都见了这么多次了，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呢。”
岁年冷哼一声，放下手里摆弄的半成品无人机，将书桌上与各种工具零件格格不入的白纸丢到了瘫在床上的岁安面前。
“三千字，今天晚上交。记得模仿好我的笔迹。”
岁安面色复杂地看着被丢到面前等待填写的检讨书，在某一瞬间感觉自己回到了两百多年前的学生时代。
“我倒是没想到，”岁安的语气不知是感慨还是叹息，“你见到我的第一时间想到的会是这件事。”
“你自己造的孽。”岁年冷漠道，神态语气表现得意外的成熟，“你当初可没说罗阿姨会来抓我。”
“啊，是吗？我没说？”岁安努力摆出一副回忆的样子，“嗯……那可能是我忘了吧。毕竟活的久了，记性差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岁年对此只想“呵呵”一声。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忘了？身为一位忘妖，这么离谱的理由也能扯得出来？
有本事你看着我的眼睛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
“我管你是不是忘了。总而言之，你搞出来的检讨书，你自己写。”
岁年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说道，将罗温训他时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
岁安长叹一声，打了个响指。顿时，面前写着“检讨书”三字的白纸消失在了二人的眼前。
“半小时，等着。”
岁安懒洋洋地说道。
岁年“啧”了一声，倒也没有对这种祸水东引的行为说些什么。
“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谈些正事了？”
岁安的声音悠然响起。
“当然。”岁年脸上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你让我干的事我都干了，现在，你该把我的记忆还给我了。”
“急什么，我又不会反悔。我可是一个很讲信用的人呢。”
岁安抬手，在岁年紧张的注视下慢悠悠地打了个响指。
一个装着灰色气体的小玻璃瓶突兀地出现在了半空中，做起了自由落体运动，直直地朝着地面奔赴而去。
岁年瞪大了眼睛，慌忙地伸出手，险而又险地在玻璃瓶与地面亲密接触前接住了它。
“——哎呀，抱歉啊。”岁安满含笑意的声音在岁年耳边响起，“一不小心定位错了呢～”
岁年双手握着险些去世的小玻璃瓶，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周围桌面和地面上的各种工具零件蠢蠢欲动地颤抖起来——
“要打架吗？”
岁安笑眯眯地微微直起了身。
顿时，所有工具零件安安分分地回归了原来安静的状态。
岁年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满脸不怀好意的岁安。
呵，以大欺小的老家伙。
岁安颇为遗憾地靠了回去，笑意盈然地对上了对面幽怨的小眼神。
哎呀，真是欺软怕硬的小怂包呢～
“所以，”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后，岁年最终还是先败下了阵来，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还有什么事吗？”
“有哦。”岁安配合地回答道，语气欢快，像是在宣布什么好消息，“路云停转到一班了。”
“嗯……嗯？”
岁年愣了愣，旋即睁大了眼，满脸的不敢置信：
“罗阿姨她疯了吧？”
“这个提议是辛西娅提出的哦。”
岁安笑眯眯地补充道。
“那个圣女？”
岁年的眉头深深皱起，怀疑地瞥了一眼满脸无辜的岁安。
“路云停……他到底是谁？”
“一个普通人，至少现在是。”
岁安回答道，一副谜语人做派，让人恨不得给他一拳，可惜，打不过。
“呵，你这句话只有傻子才会信。”
岁年对面前这个只会以大欺小的老家伙保持充分的不信任。
“是啊，”岁安叹息似的说道，语声细听之下似乎还带着点压抑不住的笑意，“只有傻子才不会信。”
“哈？”
岁年皱眉，刚想要说些什么，就突然被岁安打断。
“嗯，说起来，路云停好像还比你大呢。”
“你在说什么鬼话？”岁年的注意力果不其然地转移到了新的话题上，“我现在可是16岁，那个矮豆丁能比我大？”
“他18岁。”
岁安微笑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岁年皱着眉，陷入头脑风暴当中，“除非是‘匠妖’那群成年身高也不超过1米4的家伙，不然18岁不可能才只有这么高——”
说到这里，岁年眼神一亮。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咳咳，”岁年的话音再次被打断，“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用的也是十岁时候的身体？”
岁年于是愣在了原地，不大聪明的脑袋瓜子动了动，在岁安的提示下终于想到了正确答案——
“原来是‘巫妖’干的啊。”
岁安沉默。
岁安试图再次抛出提示。
“辛西娅要求他转班的哦。”
岁年眉头一皱。
“原来幕后黑手竟然是那个圣女吗？”他喃喃自语道，“怪不得，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岁安再次沉默。
他看了一眼床头柜抽屉里隐约露出来的一角花花绿绿的封面，试图给出最后一个提示。
“辛西娅以前一直待在永安，他们两个之前可没什么交集。”
“我懂。”岁年严肃地点点头，眼中满是被知识过度污染的深沉，“我第一见她的时候也没想到她竟然是这种小人。”
岁安又一次沉默。
岁安放弃提示。
图书馆Z3区害人不浅啊。
不过，这样子引出的“命运”……就，还挺有趣的？
岁安眼睛一亮，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甚至用话术在这个思维基础上又延伸出了不少内容，顺便给路游方的存在打了个掩护。
直到检讨书完成，岁年已经对自己脑补出的十万字《神殿圣女强取豪夺平民小可怜》的戏码深信不疑，并握紧了自己正义的小拳头。
岁安十分勉强地抑制住自己不要笑得过于灿烂。
“咳嗯，”岁安一手捂嘴遮住自己疯狂上扬的嘴角，一手抬起打了个响指，“对了，你的检讨书写好了，记得接收一下。”
随着话音落下，写满了黑字的白纸凭空出现在书桌正上方，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堆满工具零件的书桌上。
“你这次的准头还不错。”
岁年随手拿起检讨书检查了一下，嗯，字迹工整，内容诚恳，更重要的是一点也不看不出来是别人代写的。
岁年十分满意，并询问代笔的人是谁，希望表达感谢。
岁安微笑地表示了拒绝。
“好了，我该走了，有空再来找你。”
在别人床上瘫了半个多小时的岁年终于起身，顺便伸了个懒腰。
“啊，对了，”在消失的前一刻，岁安忽然说道，“记忆是你自己要求取出来的，所以，我并不建议你现在打开封口哦。”
话音落下，岁安的身影像是骤然被从世界上抹去一般消失在原地。
半是阳光的房间内，只剩下岁年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木椅上，手里紧紧地捏着装着他记忆的小玻璃瓶。
片刻后，岁年抬起手，将手中的玻璃瓶举到了身侧的阳光中。
灿金色阳光包裹中的小玻璃瓶内，浓郁的灰色气体像夜间星河一般缓慢流转着，死寂的颜色一如阴天下被烧毁的废墟。
灰色啊，岁年静静地凝视着玻璃瓶中流转的气体，灰色，向来代表的都是最令人悲恸的记忆。
他收回视线，握紧了手里的玻璃瓶。
他又不傻。除了自己允许，没有人能取走忘妖的记忆……包括忘妖自己。
岁年回身，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出了一根黑色的编织绳，将手中的玻璃瓶绑成了一个吊坠挂在脖子上。
“还挺好看的。”
他轻声自语道。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