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贵妃所想,诚然是一片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的护犊之情。
然这一时所想,最终会走向何种结局,不得而知。
贴身大宫女知意光是站在这明仪宫内,观望夜间雨急风骤,便开始忧思前路艰难。
她想起方才三皇子走时面上的不虞,那是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惋惜的。
这些年她也是见着这位原本凭借生母贵妃盛宠夺了原本大皇子位置的这位小主子,是如何自律又刻苦,不到五更天便早早读书习字,便是天冷下雪手起了疮也未停过。
学业功课样样都是勤政殿里位列前二的。
除了比不过王家二房那位嫡次子,便是如今长春宫里认下的那位嫡长子李澈,那也是要屈居于小主子李齐之下的。
只可惜,传闻当中的子凭母贵,这位母亲,心里挂着的始终是曾经的那位少年郎。
知意是见过当年在酉阳,那位暨阳侯世子李猷,是如何深情厚谊待自家小姐的。
可能正是亲眼见证了那样刻骨铭心满心满眼都是一人的感情,所以在这深宫里,即便宠冠六宫,她的主子也始终都清楚的记得,她有一位夫君。
夜雨之下,满地狼藉。
许贵妃的面色渐渐坚定下来,她握紧了玉手,思绪万千。
……
钟庆宫,灯光晦暗,人气冷清。
黢黑的少女缓缓放下手中的油纸伞,雨水顺着裙边缓缓落下。
她的眸光清冷又惊人,淡漠地望着钟庆宫里的一切。
有婢女捧着一碗热汤走过来,柔声道,“五公主,您回来了,快喝点姜汤热热身子。贤妃娘娘要是在,又该心疼了。”
黢黑的少女一瞬间顿住,她机械地接过热汤,吹了几口气,冷不防却被被姜的辣味呛到喉咙,难受地弯着腰咳嗽,眼角还忍不住流着泪,“红渠,你这是要你主子我的命呢?”
被唤作红渠的少女赶忙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背,“永宁公主,这姜汤本就发辣祛寒气,只是您之前着了凉都是……”
红渠顿了顿,低下头,“都是林贤妃娘娘亲手熬的姜汤。”
永宁公主李默一时哑然,她捏着鼻子一口气咕噜咕噜将姜汤喝完,随后径直坐到了自己那张宽大却没什么装饰的床榻上。
她想起了刚才和长姐柔淑公主李媋的对话。
她在想,那样柔弱不能自理的长姐,是否也会同她一样,面对吃人的后宫,寻一线生机。
红渠望着李默的表情,忍不住叹了口气,宽慰道,“五公主,大公主有贵妃娘娘在上面护着,便是去和亲,那也是北玄的侧妃,少不了要被封个贵妃呢,您就别担心了。”
李默闻言,内心一阵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惋惜,“我只是在想,有个贵妃娘娘当母妃,果然是什么都能摆平。若是我母妃当时……”
红渠沉默,她低下头,显然想起了那位被冤死在钟庆宫的主子娘娘。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主子娘娘生前声名不显,备受欺凌。
身后又徒留一位年纪尚小的永宁五公主,上无父母庇护,下无姊妹可依。
这钟庆宫,就像是一座活死人墓,被笼罩在冰冷的氛围里。
李默的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她环抱双膝,将头深深埋了起来,“阿娘,阿娘。”
无人可见处,恨意如同攀附的藤萝,枝节攀长,疯狂缠绕。
世家!世家!
世家高门的王氏要了阿娘的命!旁观的其他娘娘们冷眼相待,她无力对抗!
可这血海深仇,岂能淹没在深宫的寂静中!
此番贵妃之女,皇室长公主陷入困局,布局的人定也是高门世家。
她要看着,看着她们撕咬,去挑唆,直到有一日,她也能亲历棋局,亲手撕下那位王氏贵嫔和赵氏美人的面具,让她们也绝望地死去!
唯有如此!方解心头之恨!
红渠看着浑身颤抖哭泣的小主子,忍不住将其环抱在怀中,温柔地哼唱起当年林贤妃娘娘经常唱起的故谣:“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
吴侬软语的轻柔调子,带着清丽又哀婉的曲音,声声幽怨,却又夹杂着不甘的期许。
钟庆宫外,一位天蓝宝色祥云宫装的女子静静站立着,身后跟着一位古朴绿色双开襟裙衣的婢女,梳着双髻,柔声道,“娘娘,这永宁公主也是个苦命人。”
祥云宫装的女子生着一双烟云缭绕清渺目,额间还点着赤色的花钿,宛若莲花。
她的音色清清柔柔,却不怯弱,反而是平和,“虽是苦命人,却有与柔淑那孩子交谈的气魄。”
“梁妃娘娘。”婢女点点头,“这宫里的人瞧见长公主皆是避之不及,也唯有您与五公主这样心善的人,方才会心生怜悯。就连皇后娘娘都...”
“长烟,莫要逾矩。”这祥云宫装的女子,正是后宫四妃之一,梁德妃梁静玉,生性喜静,早在晋献帝登基前便是潜邸里的旧人,因着出生在金玉为瓦玉做阶的首富梁家,故而一入宫便是四妃的位置。
说起汴京梁家,那也是赫赫有名的。
家中产业数不胜数,便是圣祖开国那会,也是有梁家人的助力,故而大晋建国伊始,便赐了梁家代代官盐与冶铁采矿之权,又许自由经营买卖。
这梁家,可谓是富可敌国。
梁家的女儿,原本是无需入宫的。只可惜当年的她青春懵懂,初初在宫门外见到那位青衫的少年郎,便心思神动,认定了终身。
谁又能知,那位少年郎心里,早早便住着一位世间绝色,当世女子艳羡的谢家女郎君。
谢家女只能为后。
是以她这样原本嫁给谁都能是正室嫡妻的身份,也只能以侧妃之礼,进了皇子府,而后又被封妃。
汴京梁家女,深宫一妇人。
梁静玉的眸子清浅,“皇后娘娘治理六宫多年,御下极严,此番出了这样大的事,本就极难回护。若是一昧偏护,日后如何御下?”
婢女长烟乖巧地点点头,“只是可怜了柔淑公主和这位没人疼的五公主了。”
梁静玉轻笑,“且等等看吧,贵妃将柔淑那孩子看得怕是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咱们的陛下再权衡,应当也不会要了贵妃娘娘的心肝。”
长烟替自己主子拢了拢袖口,打了个颤儿,“这钟庆宫倒是真冷。娘娘,早些回去吧,您身子本就没大好。”
梁静玉颔首,“我的身子我知道,这么些年都好不了,华佗再世也没什么法子。”
目光平静,毫无波澜。
“长烟,你且等着看吧,这位永宁五公主,日后绝非籍籍无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