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风急。
梦辗转,寝难安。
柔淑走回明仪宫的路上,始终紧紧握着那枚香包。
宫道的路上积水未散,她的蜀锦鞋布满泥泞。
刚欲拐角,便望见了一道黢黑瘦弱的身影撑着伞,静静地望着自己。
柔淑记得,那是故去的林贤妃膝下的五公主永宁。名李默,住在钟庆宫。
李默就撑着一把古旧的伞,一言不发。
柔淑公主李媋虽心下难过,但对这位素日日子艰难的妹妹,仍旧耐心地停下脚步,不解道,“永宁,雨已停,为何你还打着伞,夜色已晚,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李默努力将伞撑得高了一点,她并不喜欢永宁这个封号,不过是帝王对母妃那仅剩的愧疚罢了。
她静静道,“大皇姐,雨真的停了吗?”
柔淑顿住。
李默摇摇头,“为何永宁只觉得暴雨未停,彻骨深寒,满目哀戚。”
柔淑在这一刻,看着李默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才发觉她的眼睛乌黑明亮,透着清醒的光芒。
这真的是阖宫里最小的妹妹,能有的觉悟么?
要知道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李婛,比李默大了一岁,却至今连个诗经也背不全。
李默抬步,与柔淑擦肩而过,“大皇姐,北玄苦,可是这是父皇之意,皇后之念。众多高位嫔妃默认之事,否则,大皇姐岂会如此冤屈?贵妃娘娘岂会护不住亲女?”
柔淑彻底顿住,她手中的荷包兀地坠地。
仿佛有神明在低语,在引诱。
是啊,若是父皇母后和各位娘娘真心相护,又岂会查不出真凶?
他们都在不约而同地默认一件事!
他们想要冤屈一个柔淑,去换北玄的几年安宁!
可是他们没有人去查,甚至还在想将自己氏族的女儿嫁入北玄为后!
柔淑抬头,目光复杂。
世家!
唯有高位的那几位娘娘,才有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在酉阳绑架了晚枝一家人,能让宫女茉莉和太监小福子齐齐赴死不敢多说。
自己的母妃都已经向皇后娘娘低头,让出了大皇子之位,给了长春宫一位嫡子。
可是中宫皇后娘娘做了什么?她依旧没有护住自己!
若是她肯,以父皇对她的敬爱,以陈郡谢氏的权势,如何护不住她李媋!
柔淑握紧玉拳,她也想恨。可是她想起了殿内唯一敢为自己辩解的李缳和李澈,便卸了几分恨意。
她心下苦涩,寻不出谁害的自己,便真的要在半年后,和亲北玄了。
天子一言,最难更改。
前路一片迷雾,她仿佛摇摇欲坠的柔弱花朵,哪一个人来都能要了她的命。
许贵妃贴身的宫女知意早早就等在了明仪宫外,她望着失魂落魄的柔淑公主,心下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自家的这位公主,一点也没有继承到那位暨阳侯世子的将风,也没有继承到贵妃娘娘身上十成艳绝天下的美貌。
唯独将那儿女情长的柔弱与悲天悯人的慈悲学了个十成十。
贵妃娘娘用自己亲生儿子的前途,换这样一位扶不上墙的公主。也不知来日想起,会不会后悔?
知意却是不知贵妃许曦心下所想,在她眼里,这皇家的一草一木,都是窒息的圈禁,唯有心上人与自己的骨肉,才是一生所系。
知意赶忙走上前,扶住了柔淑公主,目光瞥见她紧握的香囊,一时间有些诧异,却并未多想。
等到二人走进明仪宫,便望见了此时一身月白长裙的许贵妃正端坐在贵妃榻上,那双惊为天人的眸子里泛着深切不见底的哀伤。
她心疼地将自己的女儿揽入怀中,一句又一句地柔声哄道:“我的宝贝媋儿。”
柔淑公主李媋低下头,红着眼睛。
知意站在二人身后,也是心下哗然。
“母妃,这事真的再无转圜余地了么?皇后娘娘…”柔淑明知希望不大,还是忍不住开口。
许贵妃叹了口气:“谢皇后那样的性子,治理六宫最是严苛,她从不轻易逾矩,今日在殿上肯对上陛下,已经是难得了。只是到底不是她亲生的,听到北玄欲在世家高门里择一位正妃做北玄新后,估计心思早就落在了大局之上。”
许贵妃眯着眼,神色有些复杂,“那小太监和宫女双双赴死,幕后之人必然在六宫之中身居高位,或者许下重利,可母妃的人也去內伺监打探了一番,宫女晚枝或许是因为亲人被挟持,但那小太监却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又是如何心甘情愿赴死的?”
她揉揉眉心,正想再说什么,三皇子李齐便径直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并无多深的感情,也丝毫没有对亲姐的怜悯,只是淡淡地望了一眼许贵妃:“母妃,您将儿子的前程做了交易,如今却只换来了大皇姐这样的废物,可有悔?”
许贵妃一时哑然,知意正准备上前拦着小主子,便又听见三皇子李齐冷笑一声:“母妃盛宠多年,却心无大志,甘心做了这么多年的贵妃。为了一个终究要外嫁从来不讨父皇欢心的女儿,拿着儿子的前程给长春宫顺顺利利换了一个嫡子之位。您当真从不顾及儿子的前程。”
“倒叫儿子怀疑,姐弟三人中,唯有大皇姐才是母妃亲生!”
许贵妃顿时心下一冷。
许是被亲生儿子用这样的话惊醒而后怕,又许是惊觉自己的另一个孩子已经心生怨怼,对自己这位母妃不再恭顺孝从。
怕是对柔淑这位长姐,已然恨之入骨。
许贵妃自觉欠了自己这位儿子,也不多说什么,只能重复道:“齐儿,依着年纪,你本就晚于李澈,如今不过是一切重回正轨罢了。”
李齐冷笑:“母妃却是连编个理由哄儿子都懒得了么?昔年儿子因母妃尊荣,长春宫无嫡子,稳稳压着那李澈一头,便是越了年纪长幼被称作大皇子,也无人敢置喙。父皇更是属意于我。”
“可是母妃放着这样大好的未来不要,就为了这样一个…”李齐伸手,指着双眸通红的柔淑公主李媋,“这样一个只会哭的废物,而给长春宫送了一位嫡子!一位马上就被依着年纪长幼回到了大皇子之位的嫡子!”
“从前我总觉得我的母妃是明仪宫许贵妃,所以我什么都是最好的,什么都是例外。从来不曾将那早逝景德妃生下又由后宫一个不受宠的太妃养大的庶子放在眼中!可如今,他凭借着长春宫,成了真正的嫡长子!”
李齐的眸中充满了嘲讽,“您当真不觉得于儿子不公!于儿子有愧吗!”
许贵妃低垂眼睫,她怀中的柔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母妃,三弟说的可是真的?母妃当真用三弟原本的大皇子之位换了女儿的幸福…”
也许这便是各在其位,所感不同。
此刻的柔淑只感觉到浓烈的母爱将她包围,原来,母妃远比她想的要爱她。
良久,许贵妃抬头,直面自己的亲子,她对上这张与晋献帝李聖八成像的脸,冷漠道:“李齐,你既知道昔日尊荣是因我这个母妃,那便应该清楚,没有本宫这个贵妃,你什么也不是!本宫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互帮互助,携手共进,可你却对自己的亲姐如此怨怼!”
“难道权势真就比骨肉亲情更重要吗!”
李齐沉默,他有些陌生地望着自己的母妃,叹了口气,“儿子失言。今日母妃就当儿子并未说过这些话吧。”
说罢,望了一眼许贵妃身后的知意,转身离开。
深冷的夜里,李齐走在宫道上,只觉得心中有怨气,而无处可泄。
明仪宫里,许贵妃沉着脸,“当真是亲父子啊。”
知意哑然,她很想说:娘娘,你再恨陛下,三皇子也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此番断了他的前程,怕是母子之间便结了仇!
柔淑静静地靠在许贵妃怀中,后者这才瞥见她手中握着的香囊,有些狐疑:“媋儿,这香囊是?”
柔淑想起那人白衣胜雪的模样,忍不住轻笑,“是王家那位怀则哥哥送的,他在泗水桥遇见了女儿,同女儿躲了会雨,又将女儿送了回来,将这香囊也给了我,让我不要放弃。”
许贵妃一眼便瞧见了自己女儿面颊上的羞涩,心思一动。
此前王氏便有意撮合王氏二房这位长子与明仪宫结亲,当时她瞧不上王怀则那副多病的身子骨,但及笄宴上也远远瞧着不错,还与小女儿李婛也走的近些。
如今想来,怕也是有意于自己的媋儿吧?
许贵妃心思一转,开始思量起来。若是最终无法找出真凶,晋献帝天子一言,怕是难以转圜。
倒不如思考一下另一条路,虽然有些冒险,可说不得便能搏出一条生路。
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走这条路。可终究是做母亲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往火坑里跳。
“知意,明日早些唤本宫,我们去看望一下王贵嫔。”
知意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家主子该不会是要?
许贵妃拍了拍柔淑的头,“夜已经深了,早些休息。这些时日你还照旧去崇德殿上学,不要疏远了嫡公主和大皇子他们,和王家两位哥儿也能走的近些。一切都有母妃。”
柔淑点点头,对于母妃,她近乎盲目的信赖。
知意却是心下一惊:这怕是最后要出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