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离垂着头,心中的不安越发剧烈,不仅仅是他对危险的感知,更是这具空壳躯体作出的最后挣扎。

求你,求求你,回头,回头看一眼啊!

碎的连指甲盖都不如的残魂用尽最后的机会,在寂离耳边苦苦恳求,哪怕是魂飞魄散,他也要为百年前自己犯下的罪孽而做出些微不足道的救赎。

“小离,那里是不是着火了?”

顺着易火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火光冲天,连白云都被浸染成了霞色。

“花谷!”

易火唤来炎日,身形膨大的朱雀载着二人向起火的那处飞去。

寂离心中没有什么感觉,可身体却止不住的颤抖——那是家园被毁灭时,扎根于此处的花灵的本能反应。

感受到身边之人的颤抖,易火歪了歪头,他还清晰的记得那片幽深的山谷,那座小小的木屋,以及那个不着调的易晨。

但这一切的美好,都毁灭于一场大火。

“炎日!快带他走!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飞!见到了大海才许停下!”

烟火之间,易晨的声音被熏得有几分沙哑。

“老头子,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射杀紧随其后的几人,易晨抽空为易火擦干净脸上的血,把自己脖子上的赤乌血坠拽下,塞到他手中。

“拿着这个,去神炎帝国学院找萧末,只要告诉他你是易晨的徒弟,你就可以进去,就不会被他们追杀了。”

“我一个人去么?不要我留下来帮你杀人吗?”

“用不着,老子我可是易晨,血煞易晨!”大手一挥,易火便被甩到了炎日背后,“走吧!别回头!”

“啾!”

看着火海中的花谷,易火的手不由自主的按在了胸口,赤乌血坠被他的体温烘的发红,就如易晨当初交到他手上时般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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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我才,我才走了一个时辰不到啊!”

原本百花盛开的地方只留下了残花败叶,还未褪去热度的灰烬隐隐约约冒着点红色的火星,昭显着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

易火扫视了周围一眼,往泥土翻滚最厉害的地方走了段距离,他站在那被火烤得颜色加深,形状也略有皱缩的藤蔓面前,回头喊了一句:“小离,我找到了骨生。”

骨生!

‘拉勾拉勾,骗人是小狗!’

和自己拉勾做约的小花灵胖嘟嘟的笑脸还在记忆里十分鲜明,但寂离怎么也不想承认这具藤蔓是骨生。

蔓上的骨花已经全部凋谢,白色的骨头散落一地。

‘魅大人真的要走了吗?不可以留下来吗?我把我所有藏起来的头盖骨都给你!’

骨生很宝贝他那些白色的小骨头,可现在却任由它们四处散落在被火灼烧过的泥土里,破碎与灰烬将纯白染得分明。

“骨生……”寂离抚过藤蔓,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发生了什么,就连孩子也不放过?”

忽地藤蔓被掀动,巨大的蔓茎竟是中空,而这小小的空间中蜷缩着两个人:莲华与墨溪。

只是两个人的身上遍布着深可见骨的伤口,而墨溪更是失去了一只胳膊,创口虽被灵力封住,但仍有黑红的血液滴落在莲华煞白的脸上。

见是寂离,莲华无力的笑了笑:“这会儿就要抛弃这具躯壳了?”

“花谷为何会?”

“百年之前的灾难推迟到今天而已。”因为失血过多,墨溪的面色犹如白纸,连声音也似尘烟般飘忽无力,“他来寻封魂种。”

寂离的呼吸忽地一窒。

他从浩瀚的记忆海里拼命寻找,总算是记起来了一段往事。

万毒曾经在百年前说寻到了分开两个灵魂的办法,出去一趟后却带着伤回来的,那会儿他还打趣,说着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凡人能伤到他这位毒神。

那会儿万毒是如何回答的呢?

‘不是凡人,是一个为了保护弟弟而战的兄长,我让巫言为他推算了天命,允了他百年的时光去等待离家已久的小弟。’

所以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上了这预言的命运?是自己为了不让易火死在水帘里而将一起进去的举动,导致了这具躯壳回到了花谷?还是为了出逃,随手挑选了一个好看的壳子当了容器?

命之一字,从来没有人能挣脱,神魔亦然。

“莲华,你的皮肤变黑了!”

“来者擅使毒,若不是墨溪也懂得一些毒理,我估计撑不到这会儿了。”莲华咳了几声,同样黑红的血从嘴角溢出,比鲜红更为刺眼,他推开易火想要给他上药的手,劝阻了这好心的行为,“我本源在百年前就受了损,这次又折了命数,药石无医,莫要浪费了。而墨溪他被抽去了一半的灵魂,也活不了多久。”

失去了一半的灵魂!

寂离看向墨溪,才发现他眉间的彼岸正在渐渐褪去,神色也如同木偶般的呆滞。

“这次我没能护住墨溪,让那人看出了他灵魂上的异样,就当着我面,生生扯出挽妍的灵魂,揉碎在了墨溪面前!”

花与叶的第一次相见,便是这般惨烈又心碎的局面。

寂离已经无话可说了,对万毒这般极端行为的愤怒与这具躯壳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萦绕在心头,扯的他喘不过气来。

莲华抬起头,他的目光已经渐渐涣散,显然生命即将到达终点,但还是强撑着掏出了两颗种子:“这是我和墨溪的内丹,血莲子和彼岸石。”

“为什么……你明知道我不是他……”

“我知道你不是,但是……”

莲华费力的抬起了一点点手,似乎是想要摸摸寂离的头,但终究因为命数将近,没什么气力。

“面对着一模一样的面容,我又怎能做到熟视无睹呢?”

‘我就因为这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才招惹到你这般折辱吗!’

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误,终究在岁月沉淀下来的时候,正中心间。

寂离按住额头,身躯与灵魂的悲哀在这一刻达到了共鸣。

如果他没有执意离开,那么万毒来屠虐花谷之时,自己定当是能够阻止的。

如果他没有一时私心,那么魔神二界开战之时,她也不会因为产下了双子而被视为不祥,处以极刑。

这就是神也抗拒不了的命运么?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啊……”

莲华已经看不清人影了,他影影绰绰听到小弟在哭,即使在生命的尽头,他还是尽着兄长的职分,安慰了一句:“别哭……”

抬起的手终是沉沉落了下去。

沉默了许久,直到真正的夕阳西下,寂离才略带哽咽的出声:“易火,帮帮我,帮我埋葬他们。”

“好。”

“骨生,等我回来了,种下万亩花海,好不好?我可是说过要一直陪着骨生的。”藤蔓太大,寂离却没有抱怨,他用着这具身体本来的灵力,在被烧的焦黑坚硬的土地上挖出足够大的坑洞,便于将所寻到的花灵一同埋葬,“魅大人怎么会骗骨生呢……”

填土是易火帮的忙,毕竟在易火和炎日的眼里,寂离这具身体的灵力已经到达了极限。

“常说前尘如梦,往事如烟,可我怎知只是随手一挑,便酿成了这弥天大祸。”寂离起身,拍干净手上的泥土,表情逐渐冷漠,就像不再掩盖自己的本性,“万毒啊万毒,若让我知道你这百年做了些什么事……”

可别怪你爹我打断你的腿!

“小离,你没事吧?”

易火突然觉得眼前之人不是寂离,而是他第一次见到的万劫,那种冰冷,蔑视众生的气质。

“啊?”寂离恍如初醒,他似乎终于是反应过来自己还套着个壳子,“怎么了?”

“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还回神炎吗?”

“回。”

“好!出发!”

“那是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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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这些就是萧老给我的卡,这些是逐影买的衣服用品,这些是万劫给的草药,还有在山里住的时候攒下来的一些东西。”

只因为寂离一句“清点物资”,易火把赤乌血坠翻了个底朝天,连十岁那年易晨带回炎日时候的鸟蛋壳都掏出来给寂离清点。

寂离:“……”

很好!很详细!

两人出了花谷后,便沿着河流走了三天,才找到一处村落,得知两人现在是在暗灵帝国境内。

在城镇买了张地图后,寂离就带着易火向一线谷前进了:暗灵帝国位于大陆的最西边,三面环海,向东的一面被高大的山脉所阻挡,仅有一处有一条峡谷可以通往外界,可以说暗灵帝国是整个大陆上最易守难攻的地方了。

但由于暗灵气候恶劣,加上历代主君又不喜战争,这般地理也保了暗灵格局的安稳,哪怕是之前的大陆动荡,也没动到这边来。

从暗灵到神炎,光走就要走上一年半载,就算是租聘鹏鸟,那也得两个月打底。

而寂离没有打算很快回去,易火的天赋和灵魂,终究是个大问题,他得趁着只有和易火独处的时间,将问题解决了。

这少年承得赤神转世,可灵魂却残缺不全,丢失的一块不知去了何处,导致这人不知痛楚,不知情绪。

也就是说,易火不知欢愉,不知爱恨,他对万劫的纵容不过是习惯加上无所谓,谈不上喜爱。

而万劫那小子,受另一个灵魂的影响,性格缺失,做事随心所欲,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易火的关注并非是对有趣玩具的独有,而是喜欢的悄悄萌芽。

千年前的错误绝对不能再次犯下,怎么说都是他那会儿整天浑浑噩噩,没有太过关注,导致那孩子过的艰难,若不是有两位好兄长引导,就他那毁天灭地的力量,神魔两届定会被他打的翻天覆地。

寂离望着站在一边,乖巧等待自己发布下一步行动的易火,心里极其的满意。

而且易火性子乖巧,待人和善,就算万劫以后要闹腾,他相信易火一定管得下来。

无感只会让身体没有痛觉,但是嘛……灵魂交融的快乐可比身体来的直接。

寂离面色微红,但好在他为了不引人注目,早早地就带上来那半截银白色面具,未被易火发现异样。他暗暗骂自己为老不尊,这种事应该他言说给万劫,至于实战……就让他俩慢慢摸索去!

不通情绪,可以慢慢的教导,至少在寂离看来,易火的父亲将他教的很好,尊老爱幼,安分守己,并不像他之前看到的一些杀人如麻,蔑视生命的无感。

慢慢养着吧,待养好了,送到万劫手上,也算是他对这孩子这么多年的亏欠有个交代。

顺便查查万毒那臭小子到底在做些什么!

“小火,”打定了主意的寂离已经连称呼都开始套近乎了,反正这儿只有他和易火,他也就不用再装作那般唯唯诺诺的奴隶样了,“萧老给你的卡只能在神炎用啊,在暗灵根本行不通哦,我们现在身上只有十三个金币了哎!”

“啊,那我们要去打工挣钱了吗?”

“我们去找拍卖场。”

“不是没有钱了吗?”

“正是因为没有钱才要去!”

“你想抢劫?!不行!老头子说不可以抢别人东西!”

很好,真是个小宝贝!

“我们是去哪里卖东西的哦,正正规规的赚钱,不是抢劫。”

“哦,那可以,我们走吧!”

“回头!你走反了!”

寂离二人现在是在暗灵帝国中靠近南陵的迫光城中,这座城池规模不是很大,拍卖场也没有赤乌城的神炎拍卖场建造的宏伟。

让易火从万劫给的那一堆里挑了个木盒子,寂离便带着易火向拍卖场走去。

见二人靠近,拍卖场的守卫上前询问:“两位客人,是否有身份凭证?”

寂离指了指易火手中的木盒说道:“我有样东西想要拍卖。”

“请问客人是要拍卖什么?”

“你们拍卖场没有药师么?”

见寂离一副淡然的样子,容貌气质也实属上乘,守卫自然不敢太大意,连忙将二人请到了药材鉴定处。

年长的老者小心翼翼的用灵力打开了易火所呈过的木盒,只见盒子中盛放着一块青灰色的璞石,石头中有一段凹槽,躺着一小节树枝。

那节树枝约摸小指长短,叶子呈长卵形,边缘有波状的齿,背面灰毛,在叶柄处还有两枚长椭圆形的果实。

“槲栎枝!还带了叶与果实!”药师拍桌而起,他老花的眼中明晃晃透露出不可置信的光芒,“这个,您真的要拍卖?”

“嗯。”

药师小心翼翼的合上木盒,交给身后的黑衣少女,让她带去拍卖中心,同时又命令守卫跟在后边护送。

易火虽不知道槲栎枝是什么,但见到药师竟派了十名守卫护送,也大概知道了这东西的贵重。

不多时便有人请寂离与易火去贵宾室观看拍卖,坐在不算宽阔的房间里,易火看着空荡荡的桌子,对比了下唯一一座去过的拍卖场。

“好像比神炎拍卖场差一些。”

“这只是一个小城,有一座拍卖场就不错了,还能指望它和神炎的帝都比?但愿有人买得起这节槲栎枝,要不我俩的路费就泡汤了。”

“槲栎枝是什么?”

前有尹沧海后有暮色,易火已经很习惯的不懂就问了。

“槲栎是一种乔木型植物,从中提炼出来的单宁可用于选矿制药,是比较少见的中和型药剂,市价……这一节大概能卖三四百万吧!”

“三四百万……”

易火掰着手指算了算,得出结论:“小离,这个槲栎枝没你贵,你八百万呢!”

寂离:“……”

谢谢,请忘记!

由于拍卖场的规模不是很大,所拍卖的也只是一些平常的药草与晶石,所拍的最高价也不过才一百一十五万金币,这让寂离有些担心那节槲栎枝能不能卖出去了。

没办法,这是易火那一大堆东西里,能拿出来拍卖的最便宜的货色了。

“各位尊敬的客人们,今天拍卖场接到了创建以来最难得的珍品,经本拍卖场的首席药师鉴定,这件拍品乃是槲栎枝,有着中和百毒,调剂丹药中药性相冲的作用,更值得一提的是,这节槲栎枝上还附带了叶与果实,其价值绝非凡品,若是运气好,在果实中寻得了种子,那么……”主拍师笑了笑,没有说下去,但他的未言之意已经很明显了,“现在,七十万起拍。”

“八十万!”

“九十万!”

“一百万!”

……

报价声此起彼伏,正当大家争的热火朝天时,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三百万。”

整个拍卖场都寂静了——他们刚刚才拍到一百四十万…结果这人直接抬了一倍!

拍卖场中还有这事打算举牌报价,但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三百五十万。”

“这位贵宾,刚才无人与您竞价……”

“我和我自己抬价,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

主拍师点头哈腰,心想这人脑子不好关他什么事,反应最后也是拍卖场多赚钱,他拿到的提成也更多,为什么要阻止这人犯傻呢?

“三百五十万一次,三百五十万两次,三百五十万三次,成交!”

一锤定音,寂离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他叫上还在给炎日梳理羽毛的易火:“走,咱们见见这败家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