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买了杉木棺材,把曹依云的遗体重新埋到了西边的山上,墓前有一大片刚刚发了芽的茉莉,等到六月初开花后,必然是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周知县带来的人正在忙着抄赵家的宅子,村镇上邻里乡亲看戏似的围着赵家。
“啧啧,看多少金银被抬出去了?”酒肆小二挤在里面笑嘻嘻的问。
卖包子的李妈白他一眼:“多少也没你个腌臜货的事。”
“赵家是犯了什么错,得罪了谁?”
“谁知道呢……”
把盛着糕点的碟子放在墓碑前,君洛然站起身,抬眼就看到了陈辽边境的未勒山。
翁郁苍绝,近在咫尺。
谢绝过厉王爷递送上的银两,莺儿拍去身上的尘土,敬重的行礼下跪:“莺儿谢过各位大人帮云姐姐伸冤,下辈子定当牛做马,偿还恩情。”
看过君洛然示意,宋鹤眠上前扶起她,说:“我们出任于阁台,本就是为了天下百姓,不言谢,不谈恩。”
“姑娘此后可有什么打算?”厉北辰收起银两,看她毕竟年岁尚小,问。
莺儿回道:“先前我们攒下的银两够我去北方了,我想去北方,寻大姐姐。”
哪怕大姐姐不记得从前的事,她也要去看看,去替云姐姐看看。
她在世上并不是孤身一人。
“这一路凶险坎坷,并不太平,姑娘仔细考虑好了?”君洛然从土丘上走下来,站到一旁。
莺儿抬头看向坟上刚刚燃开头的香,说:“我知道,但云姐姐只有这一个愿望。”
云姐姐把她从脏乱的乞丐群中拉出来,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如同信徒所拜的神佛。
自苦难中而来,神佛随同苦难葬去。
信徒自然要去完成神佛的遗愿。
辞别了莺儿,三人回到客栈时,言丞安已经打点好了行囊,四匹马也喂饱了草料。
凤戈皓跨坐在马上朝他们挥手,银蓝色的箭袖迎着太阳闪出耀眼的光:
“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走了!”
待他们走近,凤戈皓抱拳行礼:“厉王爷,君将军,我今日便先回去了。”
厉北辰站在马侧,止住他下马,问:“世子不再玩些时日?”
凤戈皓许是遗憾的笑了下,说:“我已经待了两个月,再不回去,我爹就可能直接来逮我了。”
续而满足的说:“能认识王爷与将军,戈皓也是意外之喜。他日若来陈辽,定要通知我去迎接你们,我们把酒言欢!”
“那便与世子说好了,来日再会。”
看厉北辰与凤戈皓熟络的定着约期,君洛然只是沉默不语。
凤戈皓真的是怕他爹找过来吗,还是觉得对不起那个信任他的姑娘?
又对几人抱拳行礼,君洛然与宋鹤眠回礼,凤戈皓一紧缰绳,扬鞭而去,侍从随行。
着银蓝色软甲劲装的少年骑行在新一轮日照中,高挑的束发没了来时的张扬,马踏金辉渐行渐远。
“不与知县打招呼了,咱们还是早日回京都吧。”君洛然估计赵家还没有抄完,便说。
厉北辰自然同意:“我都听阿然的。”
习惯了厉北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抽风常态,君洛然也只是担忧他的精神状态。
宋鹤眠与言丞安也赞同。
四人随即翻身上马,离开村镇,抄小道朝京都骑马返回。
荆州之行不过两日,他们便走上回程。
同时,一个年岁尚小的姑娘背上了行囊。
朝那不稳定的路上走去。
他们似乎只带来了动荡不安,暴雨皱乱中并未撼动村民安宁生活一分一毫,只是一场风波停息后,有的人永远安息在了昨天。
村民的生活依旧车水马龙,艳阳高照。
没了来时的急切,四人走走停停,沿路从民族交融的西部渐渐走到锦绣繁华的中原京都。
回京第一件事就是进宫回禀圣上。
恰好刚刚下了早朝,轩辕炳用了早茶后就在养心殿,宣他们进殿。
“臣弟厉北辰。”“臣下君洛然。”“臣下宋鹤眠。”“臣下言丞安。”
“叩请皇上圣安。”
荆州之事本来就没有被轩辕炳放在心上,大楚是战胜国,此事不过是民间诡事,犯不着谈什么影响两国。
只不过是君洛然近日来闹了许多事,再不震慑提醒,怕是要反了天。
“爱卿都平身吧。”放下御笔,轩辕炳接过厉北辰呈上的折子:“此去荆州一切可顺遂?”
厉北辰答:“荆州闹鬼之事臣等已经查清,赵家欺压百姓,凌辱民女,导致百姓扮鬼。已按律法,抄家下狱,贬为庶人。”
看一行四人按礼站于堂上,轩辕炳点头,把折子放在书案上,说:“刚从荆州回来,想必爱卿们都疲倦了,都先回府歇息吧。”
果然只是看不惯她先前的做法。
“臣等告退。”
就在他们四人转身准备走出殿时,刚刚端了茶小呡的轩辕炳突然开口说:“鹤眠,你等一下。”
表面波澜不惊继续退下去的君洛然轻侧头瞥一眼留下的宋鹤眠。
平怡宫相救,送补品上府,荆州相同伴…由此种种,很难不让人怀疑。
同样是前世并未有交集的人,厉北辰十有八九是为了炎珑玉,那么宋鹤眠是为了什么?
效忠于皇室?
出了宫城,言丞安要回大理寺,便先一步告辞,言语诚挚的说:
“下官此去荆州,与王爷将军同行,长了不少见识,实为幸事,若王爷将军不弃,他日可随时召我同去。”
在这时,君洛然反倒回礼:“言少卿实属谬赞,假以他日,定当恭请。”
相比起宋鹤眠,言丞安倒是个干净性子,忠真纯良,铲奸除恶。
他似乎对这个世界,还满怀热枕。
言丞安骑马走远,君洛然准备行个礼就辞别厉北辰,他却先下手为强,问:“阿然不请我去府上坐坐吗?”
这还能自己要求?
看厉北辰一脸期待的样子,君洛然毫不心慈手软,谢绝道:“怕是要让王爷失望了,府上还有诸多事宜未定,明日再会吧。”
本来只是一句客气话,就让垂头丧气的厉北辰重新开心起来。
明日什么时候可以?子时便算明日开始了吧?还是丑时?
丝毫不知道身边这位可能明日不让她睡个好觉,君洛然翻身上马,拽过缰绳夹紧马背就向前奔去。
京都还是京都,是君洛然生活了十几年的京都。
沿着长安街骑到落劫街,再骑几步就到了君府。
“二小姐回来了!”
下马后把缰绳递到侍人手中,踏上一阶一阶的台阶,顺手整理歪了的银白色护腕。
君倾禾从抄手走廊上跑过来,欢喜的跨出门槛,伸手要抱:“二姐!”
接过倾禾,君洛然颠了颠,逗她说:“这几日你又吃了多少?”
“二姐!”君倾禾气的又蹦下来,展示似的在二姐面前转了个圈,认真说:“我没有长胖啊!”
揉她的头,君洛然笑说:“好了,逗你玩呢。还生气了?”
听到这话,君倾禾突然想起,阿娘还在西阁堂炖了雪梨汤,吩咐她一定要过去,压压火气,忙转身要跑:
“二姐,我还有事,先走了!”
无奈笑着看倾禾又跑远,君洛然才回了自己的院落。
沫儿端上泡好的茶,君洛然换了身衣服从内阁里走出来,坐下接过,问:“将离这几天都在忙什么?”
“奴婢教导了他些礼仪,现在应该还在后房中玩耍。”沫儿如实说。
君洛然点头,喝口茶,说:“我既回来了,现在就叫他出来去入学堂吧。”
“是,奴婢去唤他。”
养在君府几天,原本面黄肌瘦的小孩子也渐渐脱离了皮包骨的外貌,开始长肉。
“仙女姐姐!”将离欢快的扑上来,但又想到沫儿姐姐教导过的礼仪,忍住乖乖的行了个礼:“将离见过仙女姐姐。”
原本欢雀的孩子变得拘谨起来,让君洛然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
仿佛看到了她小的时候。
当比她小两岁的倾禾还在玩耍时,她已经开始持剑练武,与各路人物盘旋周转。
放弃原本的样子,习惯着去做一个无喜无悲的人,做一个大楚圣坛上的继承者。
就像相比起白色,她更喜欢红色。
“在我面前,你不必拘礼。”君洛然弯腰伸手把将离的身子扶直,仿佛当年也有个人同她这般说:
“做你自己就好。”
将离愣了下,看了看教导自己的沫儿姐姐,对方也是温和的笑,随即开心的笑:“谢谢仙女姐姐!”
君洛然同样习惯了将离的孩子气,也就任他这样喊自己,又问:“那将离想去学堂吗?”
这件事沫儿也早对将离说过,将离记得娘亲说过的话,若有可能,去学两个字,但千万不要考取功名,平平淡淡就好。
将离最听娘亲的话,站在书案前纠结,扭捏的抬头看君洛然,问:“那将离能不去考取功名吗?”
“随你心意。”
“将离愿意!”
看小孩子既然愿意,君洛然就吩咐沫儿带上将离与她同去。
君府的学堂是内部的,所有文献、资源都是君府独有,同理,君府学堂也只招收京都君氏的后生。
让将离进去,的确有些为难。
说她不讲理也罢,她听话听了十几年,今日就做一回恶人。
学堂是二伯父管着,君洛然也就带着将离去拜访了二伯父。
“洛然不是去荆州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君敛道客气的请君洛然入了座。
君洛然虽然不太在意这宅院之事,但也知道二伯父与父亲不太对头,便也虚情假意的客气道:“事情办完也就回来了。”
君敛道既未有才能,经商也不太称手。索性就在君府惬意的养老,对这个当朝将军,大楚未来的希望,也没多大好感。
示意她喝茶,才注意到这次也来了个孩童,就问:“这孩子是谁家的?”
“我收下的,”君洛然没去摸茶杯,答到:“是个可怜孩子,侄女今日来就是为他求二伯父一事的。”
将离乖巧地行了礼。
能让这位侄女说出求的话,君敛道心里得意的很,表面还是关切的问:“都是一家人,洛然这样显得生分了,是何事?”
“这孩子叫将离,我看他也差不多大了,想着让他入学堂,学堂又是二伯父在管着,所以便来与二伯父说一声。”
听了君洛然的话,君敛道装模作样的沉思了一会儿,为难的开口:
“洛然也知道,这学堂是只为君氏后生开设,这孩子既然姓将,道理上说不通啊!”
白让她先前说了那么多话,浪费口舌。
君洛然难得的又说到:“我知道二伯父为难,可我已经接下了他,就没有不管的道理。望二伯父通融。”
变态心理得到了满足,君敛道哈哈大笑:“洛然有求,我这个做伯父的,自然应允。”
这人有毛病吧?
内心忍不住骂,君洛然表面还是客气:“那就多谢二伯父了。”
没有别的事,君洛然站起来准备走人:“侄女就不打扰二伯父了,告辞。”
君敛道笑嘻嘻的送客:“明日学堂放假,将离后日再来吧。”
“谨遵嘱咐。”
回了霜寒殿,又叮嘱将离诸多事宜,便让他又玩去了。
用了午膳,沫儿磨墨,君洛然批改她离京后堆积的公事,批到一半,毛笔添墨时瞟见了沫儿手背上细小的伤口,已经凝结血块。
让沫儿去西边的橱柜里寻消痕膏抹上。
突然又想到她们。
她们崎岖坎坷的一生,她为了报恩,她也为了报恩。
到最后,自己也忘了给仅剩存世的她一盒消痕膏。